這套九十年代的商品房顯得老舊而冷清,頂上一盞白熾燈寂靜地亮著,燈管覆蓋了厚厚一層灰,顯已久未擦拭。

牆上有個佛龕,裏麵是兩張女人照片,一個中年婦女,另一個是展露亮白牙齒笑著的妙齡少女,隻是兩張照片都是黑白的。

佛龕前,兩支白燭悠悠燃燒,不時發出呲呲聲響,下麵的小方桌上放著一個盛滿米的碗,碗上插了幾支香,已快燃盡。另外還有幾盆葷素菜,供奉著。

一旁的桌前,一個身穿警服的男人頹廢地喝著悶酒,他頭發花白,眼睛通紅,警服敞開著。

他叫葉援朝,今年五十多歲,是鎮派出所的副所長,公認的好警察,老好人。轄區內的各種治安糾紛,鄰裏矛盾,老百姓都願意找他調解。可他從前做夢也想不到,家破人亡的遭遇有一天會落到自己頭上。

原本葉援朝有個幸福的小家,獨生女葉晴年輕漂亮,大學畢業後考進縣裏一家事業單位上班,妻子早年國企內退,他過五六年也能順利退休,一家收入雖說不上多,但很穩定,福利也豐厚,夫妻倆積攢了一筆錢準備給女兒買房。

一年前,經人介紹葉晴與縣紀委書記的公子沈浩談戀愛,原本以為對方父親身居要職,女兒若能和沈浩結婚,一輩子吃喝不愁。相處不久後,葉晴發現沈浩多有不正當男女關係,遂提出分手。誰知沈浩執意不肯,雙方多次爭執。

最後一次沈浩駕車守在葉晴單位門口,葉晴下班一見沈浩,轉頭就走。沈浩大怒,放言今天你不回頭,我直接開車撞死你!葉晴不理會,繼續走,隨後耳旁聽到發動機呼嘯,一輛坦克般的寶馬越野車壓住她,她再也沒有機會站起來。

事後,沈家動用多方關係處理善後,由於事發地是道路,經過交警、公安多方聯合認定,這是一起交通事故,車主負大部分責任,行人亂穿馬路,承擔小部分責任,車主也對死者家屬積極賠償,因此免於承擔刑事責任。

獨女突遭噩耗,葉援朝夫婦一夜老了十歲。

妻子後來從派出所人員那兒聽到了事故的內幕,怒不可遏,要去告狀讓凶手償命。但葉援朝深知此事牽連眾多,領導也不斷來做他的思想工作,他自己也明白,他這都快退居二線的派出所副所長壓根沒辦法動沈家分毫,便本著息事寧人的態度,一直勸慰妻子別亂來。

不久,妻子患上了嚴重的精神抑鬱症,多次去精神病院治療,但效果有限,最終,趁葉援朝不在家時,選擇跳樓結束自己的生命。

葉援朝獨坐在桌子旁,回想著一年來發生的一切,臉部肌肉開始劇烈顫抖起來。他再次猛灌下一口酒,望著佛龕裏的兩張照片,張大了嘴,憋紅了臉,最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隻是通紅的雙眼落下了大顆的淚珠。

他仰頭朝向天花板,咬牙切齒一番,豁然站起身,從包裏掏出那把從未扳動過的手槍,狠狠地拍在了供桌上,隨後,他拿出一直包在信封裏的所有六發子彈,一顆顆豎直立在槍前,朝著照片低下頭,緊握雙拳。

“咚咚咚。”突然這時,一陣敲門聲傳來。

葉援朝嚇了一跳,忙伸手把槍收回包裏,卻碰翻了豎排在桌上的子彈,叮鈴咚隆,幾顆子彈落在地上,發出一陣聲響。

葉援朝忙快速地把桌上和地上散落的子彈裝回包裏,擦了下眼睛,收斂情緒,問道:“誰啊?”

“是我。”一個年輕、平靜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葉援朝鬆了口氣,走過去開門,門外站著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個子比葉援朝略高,臉上五官長相普通,但整個人顯得很沉著、冷靜、文質彬彬,給人足可信賴的感覺。

“你今晚沒在學校值班?”葉援朝問了句。

男子微笑點點頭:“我請了個假,夜自修讓其他老師代了。今天是阿姨的七七,我過來一下。”他朝裏張望一眼,頗有些唏噓,“我也好些年沒進這道門了。”

他走進屋,關上門,打量了一下葉援朝的表情,又看了眼桌上的酒瓶,沒說什麽,緩步來到供桌前,抽出三支香,點上,認真地拜了拜。隨即轉身,目光朝房子裏看了圈,無意中發現了落在地上一枚尚未收拾掉的子彈。他走過去,彎腰拾起子彈,輕輕地放回桌上。

葉援朝看著他,他也看著葉援朝,兩人都沒說話,過了好久,男子微笑一下:“葉叔,這顆子彈是怎麽回事?”

“大概……可能我整理東西的時候弄掉了。”葉援朝掩飾著。

“槍和子彈,你不是一向藏得最仔細,連阿姨生前都不讓碰嗎?”

葉援朝沒有說話。

男子看了一眼桌上的挎包,包裏還鼓著,他淡淡地笑了一下,道:“葉叔,你是不是想著……”

“想什麽?”

“想著為她們做點什麽?”

“你……”頓時,葉援朝不知該說什麽,在這個聰慧男子溫和而明亮的目光下,葉援朝感到自己被瞬間看穿了心思。

男子停頓了些許時間,才道:“昨天,王寶國死了,本來我隻是猜測,”他歎了口氣,拿起桌上的那顆子彈,隨又放下,緩緩道,“看到這顆子彈,我確信了,真的是你……葉叔,是你做的。”

“你……”葉援朝瞪大了眼睛,神情複雜,欲言又止。葉援朝深知對方是個聰慧的人,他沒有辦法欺騙對方,不光現在,即便是這男子還是個十多歲的少年時,葉援朝每次說謊話,都會被他馬上識破,不過這男子卻從未點破他在說謊。

男子繼續平靜地道:“王寶國沒有殺人,卻也間接殺了人。他罪不至死,卻也同樣該死。你明白我的意思嗎?葉叔,你是個好人,好人不該遭遇這麽多不公平,好人不該負擔這麽多,好人更不該去殺人,即便殺的是個——混蛋。”

男子徑直走過去,拿起葉援朝的包,葉援朝木然立在原地,並未阻止。

男子從包裏掏出槍和子彈,放在桌上,平淡地笑了一下:“這個玩具太危險,暫且由我替你保管。葉叔,你是個好人,不要再想這麽多了。”他露出溫和的笑容,伸手握住葉援朝的肩,輕拍一下,“現在開始,就把一切,都交給我來處理吧。”

男子的笑容淡定從容,葉援朝心裏充滿矛盾。

那一晚,他們談了幾個小時。

此時的專案組組長高棟做夢也不會想到,他即將迎來他從警以來最強大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