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佳寧打斷他的話:“你說錯了吧,不是二十萬。”

李剛奇怪問:“那是多少?”

“二十億!”

李剛表情木然,江平噗嗤一聲,笑道:“你當這裏什麽地方?二十億,嘿嘿,整個金縣賠給你家好不好?”

“好啊,當然歡迎了。”甘佳寧輕蔑地笑出聲。

李剛微微皺眉,道:“你要是這麽說,今天也談不下去了。”

甘佳寧低聲冷笑:“是啊,是談不下去了,也用不著談了。”

她突然放聲大笑起來,笑得花枝招展,笑得對麵三個人不知所措,甚至隱約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如果那個人看到此刻的甘佳寧,一定會對她說,你永遠都是那麽美。

黃昏,正值下班高峰。

那裏圍滿了人,近半條街都拉上了警戒線。

徐增站在路邊,他不需要刻意打聽,旁邊自有無數圍觀群眾一遍遍描述著早上的場景。

當時隻聽到巨大的一聲“嘭”,好像地球都崩了一個角,活這麽大,從沒聽過這麽大的響聲,地都震起來了。

所有路上的行人車輛,在那一刹那,全都停下來。整條街鴉雀無聲,過了五六秒鍾,所有人一起叫喊了起來,紛紛朝街道辦跑去。

街道辦公樓的西麵一角已經坍塌,黑煙滾滾,裏麵的人全部沒命般衝出來。

有人問:“死了幾個?”

“聽說當場死了四五個,炸爛了,屍體都零零碎碎。還有十幾個人重傷,現在還在醫院搶救呢。”

“什麽東西炸的?”

“不知道啊,可能是煤氣瓶吧。”

另一人否認:“不可能,煤氣瓶哪能把房子都炸塌了,他們那邊辦公室我去過,沒廚房的,哪來煤氣瓶啊。”

“那就不清楚了,可能是管道之類的吧。”

“不對,我聽說是炸藥包。”

“哇,怎麽會有炸藥包!對了,死的都是誰啊?”

“我聽逃出來的人說,當時爆炸是在西麵一個辦公室裏,那裏幾個鎮上的人跟一戶人家簽賠償協議,哦,就是姓何的那家。”

“這幾個人是不是都死了?”

“肯定的。”

徐增心裏劇烈地顫抖起來,聽到周圍人的議論,他已經對這件事了然於胸了。

如果真是炸藥,那一定是甘佳寧這位昔年“化工女王”的傑作。

她居然直接和他們拚了!

老友啊,這次想攔你也攔不住了,你肯定要回國了。

徐增按了按太陽穴,顫抖的雙手掏出手機,撥了公安朋友的一個電話,詢問死者裏是不是有一位叫甘佳寧的。果然是。

他掛下電話,腦中激烈掙紮一番,還是掏出手機,撥打了那個電話:“喂?”

“怎麽了?”

徐增猶豫著:“有件事,遲早該要你知道。”

對方深吸了一口氣,淡淡道:“甘佳寧出事了?”

徐增狠下心,道:“恩,是的。”

“她出什麽事了?”對方似乎並沒有表現出很焦慮。

徐增沉默許久,最後道:“她死了。”

電話那頭很久都沒有說話,大約隔了一分鍾,對方反而輕笑了一聲,道:“那好吧,我知道了。咱們過幾天見。”

“你……你要提前回國了?”

“是的。”

徐增歎口氣:“好吧,我知道你肯定要回來最後看一眼她的,不過未必能看到她的遺容……嗯,前幾個月你說你近來身體不適,你不要激動,保持心態平和,好吧,到時見麵了再說。”

縣公安局主管刑偵的副局長王格東一臉陰沉地走過來,朝裏麵正在忙碌的法醫組長老陳招招手。

“老大,你來了。”

“死了幾個?”王格東皺著眉。

“可能是死了四個,因為現場被炸得透爛,屍體根本拚不全,聽說爆炸點裏麵一共是四個人。還有十六個人不同程度受傷,有五個重傷,還在搶救。”

“救得活嗎?”

“跟醫生打聽了下,死大概死不了。”

王格東按了按太陽穴,呼口氣:“這麽牛,誰幹的?”

“不知道,刑偵隊還在查,我這邊現在隻知道是炸藥爆炸。”

“什麽炸藥?”

“還不能完全斷定,需要繼續分析爆炸前後的反應產物,現在分析進行一半,我看應該是三硝基甲苯。”

“三硝基甲苯?這是什麽玩意兒?”

“TNT。”

王格東頓時兩眼放光,他忘了TNT的全名就是三硝基甲苯,當他聽到“TNT”這個詞,仿佛一撥冷水朝他澆下來,沉聲問:“軍用炸藥?”

“軍用比較多,民用的爆破工程裏,很多也都用這個。”

王格東遞給老陳一支煙,又自己點上,想了想,道:“凶手是被炸死了,還是逃走了?”

“不知道,聽說刑偵隊還在給街道辦的傷者做筆錄,早上到底怎麽回事,我這邊不太清楚。”

王格東思索片刻,又問:“三硝基甲苯市麵上能買到嗎?”

老陳道:“這東西管得比槍還嚴,建設單位買多少用多少都有嚴格監管。咱們省裏過去發生的這類案子,用的都是土火藥,土火藥威力有限,穩定性差,好多情況下凶手隻把自己炸死了。我還從沒見過用TNT玩命的。”

王格東捏了捏煙屁股,道:“土火藥一般自製的吧?”

“恩,這東西很簡單,隨便買點材料就好了,或者從煙花爆竹裏弄。”

王格東道:“TNT呢,能自製嗎?”

老陳搖頭:“難度很大,要用到發煙硝酸和濃硫酸,需要工業設備,自己應該整不出來。”

王格東點點頭:“好吧,你繼續去忙,我再跟其他人了解下情況。”

他思索已定,這案子影響很大,現在縣裏已經動員所有相關部門封鎖消息,但顯然這種事根本壓不住。要早點破案,弄清事實才行。

目前要做的,一是等老陳那邊最終完全確定炸藥的成分,如果真是TNT,需要到周邊縣市相關地方好好排查。另一塊工作,先去問問刑偵隊最新調查進展吧。

他朝著刑偵隊幾間辦公室走去,還沒走到,迎麵隊長林傑跑上來,急聲道:“老大,應該鎖定凶手了。”

“哦,這麽快?”王格東有些喜出望外,沒想到才半天時間就知道凶手了。

林傑道:“早上鎮上跟何家簽協議,就是那個被江平弄的何家,是戶主的兒媳去簽的。當時辦公室裏一共四個人,除了甘佳寧外,分別是副鎮長李剛,江平,還有街道主任陸衛國。四人全部當場死亡。當然,屍體完全炸爛烤焦,一根完整手指都找不出,但在這房間裏是不可能逃生的。我們也問了其他人,確定當時房間裏隻有他們四人。爆炸就是從那間辦公室出來的。我們查過監控,當時甘佳寧提了個單肩包,單肩包裏裝著什麽看不出,我猜就是炸藥。之後我們查了甘佳寧的簡曆,她十多年前是浙大化學係的學生,我又翻了她在學校的文檔,發現她幾篇論文談的都是炸藥工藝,她對炸藥製作這一塊工作很精通。”

“這……”王格東顯然沒想到,一個女人搞出炸藥跟他們玩命了,隨即冷笑一下,“江平這蠢貨也是死有餘辜,要不是有人保他,我早把他廢了。李剛那家夥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不過這陸衛國,我聽說他在老百姓那邊口碑很不錯,這件事本不關他的事的,哎……”

他想了想,繼續道:“現在案情基本清楚,你們就領了搜查令,去搜何家吧。回頭再把犯罪動機,犯罪經過,監控錄像整整,就結案了。過幾天跟上級領導溝通後,再決定什麽時候用什麽方式向社會公布。”

林傑道:“好的,我馬上去辦。”

之後,林傑帶人搜了何家,搜出了各種化學設備和用剩的材料,家中也發現遺留的TNT顆粒。

縣局再派人走訪相關的材料銷售點,甘佳寧的材料大多是從農材市場和中學化學品銷售點買的,店家也確認這個女人前幾天來買過東西。甘佳寧把買來的各種化肥、硝酸、硫酸、農藥經過反複提純,化學反應,最後做出了TNT炸藥。

整個案情結構清晰,犯罪動機明確,證據確鑿。

凶手和受害者同歸於盡,凶手家屬對此並不知情,後續也就沒什麽好思考如何量刑,如何賠償的問題了。

縣裏向社會公布時,遇到點麻煩,他們不能說是何家男人被抓到派出所,最後送了個骨灰盒回來,如此女主才怒發衝冠,炸了個幹淨。

經過統一口徑,對外宣布,甘佳寧此人性格古怪,不太與人說話,有嚴重精神疾病,同時她生活不如意,夫妻生活遭遇到嚴重障礙,於是她仇視社會。證據是她幾年前在網上評論跟帖也罵了幾句政府,又調侃過幾句婚後生活。

縣裏也加派人手,增加維穩規模,在近幾個星期內,控製輿論媒體,尤其不讓外地媒體有機會采訪甘佳寧家屬。

總之,案子就這樣了結了。

他們以為事情已經結束,很快風平浪靜。

可他們不知道,他,回來了。

在他眼中,甘佳寧玩的,簡直是小兒科。

徐增說那個人智商一百六,雖然他從未測過智商,但應該不會太低。

學生時代,化學係同學戲稱甘佳寧是“化工女王”,如果真有“化工女王”,那他一定是真正的“化工教皇”,隻不過,他不喜歡炸藥這種悲情的方式。

要做,就做高端的!

黃昏,何家院子外。

一個男人抬起一臉盆的大便,朝著何建生母親頭上潑去,她沉默無言,捋了下頭發,擦幹臉上的糞便,獨身攔在門口。

院子裏,一個小孩坐在地上大哭,他是甘佳寧的幼子。

門外十多個人站著,一個勁地朝裏謾罵,有的拿起木板拍打,吐著口水。

這些人是副鎮長李剛、派出所副所長江平的親屬。

一名婦女瘋狂地一把將婆婆推倒在地,帶人衝進去,把幼子拎了出來。

孩子頓時嚇得都哭不出聲了。

婆婆急跪在地上,拉扯著他們褲腿,苦求著:“不要弄孩子啊,要打打我吧。”

成年人打小孩,畢竟不像話,萬一下手重了,要出大事的。

那名婦女雖然滿腔怒火,也知道輕重。

她把孩子一把扔地上,教唆自己十來歲的兒子:“打他,就是這小畜生他媽把你爸害死的!”

在母親和一幹親戚的撐腰下,那個小鬼馬上衝上去,肆無忌憚地踢著這才四歲的小孩。

婆婆忙爬過去,用背護住孫子,任由他們踢打著。

遠處,圍了很多人,隻是沒人敢上前幫忙。其中不乏何家的親戚,可他們也隻是說著些無關痛癢的話:“算啦,人都死了,他們婆孫兩個也可憐的,不要這麽弄啦。”

另一側,停了輛110警車,幾個警察在車外抽煙,並不上去製止。他們接警到現場後,看到是受害者家屬在報複何家,因為彼此都相識,況且受害者家屬都是他們那圈子裏的人,而何家素來沒有任何背景關係,所以警察也不插手,隻看著事態發展。如果鬧得太厲害,等下再出麵勸阻也不遲。

街的另一頭,徐增和一位胖乎乎的戴著帽子的中年男子站在不起眼的一角,男子緊緊握住了拳頭,眼中迸出火光,他咬咬牙,正忍不住要走上去,徐增把手一攔:“我去。”

徐增馬上來到警車旁,打了招呼,給他們分了煙,說了幾句客套話,又說這樣子恐怕影響不好吧,萬一傳播出去,上麵領導會不高興的,警察一想覺得很有道理,過去勸退了那些人。

過後,徐增抿抿嘴,看了眼身旁的老友,拍拍他的肩,沒說什麽。

一間高檔的餐廳會所裏。

徐增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看著麵前一桌的好菜,他時而喝幾口酒,時而抽幾口煙,皺眉看著坐他對麵的戴帽子男子。

男子實際年紀和徐增一樣,也是三十五歲,但他長了一張圓胖臉,頭發禿了一些,身材已經明顯走樣,肚子凸起,腹肌鍛煉成了一整塊,看著比徐增這位英俊的男人老了至少十來歲。

一個晚上下來,這人沒吃一口菜,隻叫了一碗麵。

此刻,他正專心致誌地埋頭吃麵條,他吃得很慢,一小口一小口。鼓著肥厚的腮幫子,讓人覺得他真像一頭豬,而且是一頭垂暮老矣的豬。

總算等到他吃完了,徐增厭惡地看他一眼,道:“要不要來點酒?”

那人終於抬起頭,笑著緩緩搖搖頭:“你知道的,我不喝酒。”

徐增道:“我知道你不喝酒,現在這時候,我覺得你應該會想喝點的,來吧,別客氣。”

“好吧,那我喝點。”他的態度似乎逆來順受,對一切都無所謂。

徐增給他倒上一小杯白酒,他一口喝完,喝完後,馬上皺起眉頭,張嘴哈哈:“白酒更喝不來,好辣呀。”

徐增看著他的樣子,哈哈大笑,最後眼淚都笑出來了。

男子看見徐增的笑,也跟著笑了起來,隔了好久,才停下,道:“咱們好久好久沒這樣坐一起吃飯了。”

“是啊,你去美國後,一住就是十年,聽說你爸媽也搬去澳洲跟你弟弟住了,我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你了。”

“我們見麵這麽少,彼此卻沒有感覺陌生,算難得了。”

“誰讓咱們倆是從小一起混到大的發小呢。”

男子笑了笑,道:“還記得初中那會兒嗎,那時正處於青春叛逆期,學校內外到處都是些混混學生,天天收保護費,打架鬥毆,咱們兩個一心隻讀聖賢書的好學生,總遭人欺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