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高棟帶著法醫組的成員再度來到邵小兵家中。

之前高棟已經吩咐過其他警員,繼續看護邵小兵家中現場,讓邵聰清理完家中財物,暫時住到親戚家去。今天高棟可能還有些問題要問邵聰,所以讓他到家等候。

上回邵聰跟高棟頂嘴,引得他大發雷霆後,縣局早就有人跑去邵小兵家族說話,委婉地透露高棟這個人脾氣並沒像表麵看起來這麽好,他嶽父是市政法委正書記,關係絕非邵家可以比的。前幾年高棟還是市局處長時,有回下基層辦案,當地一位副縣長不曉得高棟背景,當眾沒給他麵子,結果不到半年被雙規,據說是高棟下的黑手。邵小兵活著的時候,尚且不時討好高棟,江偉更是對他惟命是從,縣局幾個相關單位對高棟的任務指派不敢絲毫馬虎,如今邵小兵已死,邵聰上回還斥責高棟,現在高棟專注破案沒心思計較,但以後破案後高棟來個秋後算賬,邵家的把柄這麽多,對於他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就算邵家上麵也有人,可高棟又不怕邵家的這點關係。而且高棟業務水平高超,省市兩級都對他仕途的未來行情一致看漲,好些表麵級別比高棟高的領導這幾年都來主動拉近關係,萬一高棟幾年後到省裏甚至北京擔任要職,鐵了心要對付邵家,那就糟透了。

邵聰經家族中人提點,幡然醒悟,對當日的冒失深感後悔,所以今天一大早就趕到家門口,給看守自家樓下的警察送煙,希企為自己說好話。

高棟人馬一下車,一名看守的警察就上來道:“老大,邵聰按你的吩咐,一早就到了。”

高棟點點頭,沒說什麽,徑直朝單元樓走去。

門外候著的邵聰馬上跑上前,滿臉笑容討好:“高局,對不起,我年紀小,父親剛去世,母親又失蹤,前幾天情緒差,出言冒失,懇請你原諒。”

高棟冷笑一聲,隨即伸出手拍拍他的肩,道:“沒事,我理解,上樓吧,等下或許還有幾個問題要問你。”

邵聰頓時一陣感激涕零,連忙跟著高棟上樓,主動開關電梯,迎接高棟進出。

打開房門,現場一切都如上回一般保存完好。

高棟掃視幾眼,對邵聰道:“上回讓你瞧瞧家裏有什麽地方不對勁,看出什麽了嗎?”

邵聰指著沙發:“那裏少了個坐墊,隔一個坐墊的沙發下麵破了,聽刑警說是被匕首紮破的。”

高棟點點頭,看向陳法醫道:“坐墊少了一個是重大疑點,看來問題還是出在沙發上。”

陳法醫走過去,把另外兩個坐墊都拿起來,指著另一頭紮洞的地方道:“可是我這邊除了判斷是匕首紮的洞外,其他線索都查不到。”

“裏麵的填充物拆開來看過也沒問題?”

“看了,填充物完好。倒是另個沙發也有個破口,但鑒定結果和案件無關。”

“是這排沙發?”高棟指著這套L形沙發另一邊上的一排四座沙發,這排沙發正對著房屋的門口。

“那裏下麵有個指甲蓋大小的破口,應該是過去弄破的。”

陳法醫搬開四座沙發的第二個坐墊,下麵靠裏位置有一個拇指蓋大小的黑色膠帶紙貼著。在這套黑色的真皮沙發上,貼著一塊拇指蓋大小的黑色膠帶紙,一時間還不容易發現。此時膠帶紙半敞開,顯然是警方此前撕開調查過。

高棟走過去,戴上一副膠皮手套,小心地撕開膠帶紙,放到一邊,隨後手指伸進洞裏,掏了一陣後,挖出一塊小海綿,這就是沙發基座裏的主要填充材料。

高棟看了眼邵聰,道:“你家沙發這裏原來就有這個小洞嗎?”

邵聰茫然搖頭:“我不知道,也許有吧,但這種小事我爸媽也不會專門跟我說。”

高棟想了想,問陳法醫:“這塊黑色膠帶紙好像是裝修用的那種吧?”

“對,水管也用這個。”

“你認為這跟案子無關?”

陳法醫猶豫著回答:“嗯……想不出能和案子有關。”

“這裏的填充物也沒發現問題嗎?”

“我們挖了幾塊海綿帶回去,沒鑒定出有問題。”

高棟想了想,道:“這房間裏你們有找到黑色膠帶紙嗎?”

“這……這沒找過。”

高棟轉頭問邵聰:“你家放裝修工具的那種工具箱放哪兒?”

邵聰馬上跑進廁所旁邊的雜物間,搬出一個工具箱,打開道:“都在這裏。”

高棟朝裏麵打量,那兒放著榔頭、鉗子等五金工具,一旁,還放著一卷黑色的膠帶紙。

高棟拿起這卷膠帶紙,看了一下,和沙發上的膠帶紙是一樣的。隨即,他拿起貼洞的那片指甲蓋大小的膠帶紙,比對到手裏的這卷上,看了幾眼,麵色悚然動容,隨即麵容恢複正常,打發邵聰先離開屋子,說他和法醫還要進一步勘測。

等邵聰走後,高棟道:“老陳,你看,貼洞的這塊膠帶紙和這卷膠帶紙的切口完全吻合!”

陳法醫看了幾眼,點頭道:“是的,完全吻合。”

高棟盯著他的眼睛,道:“也就是說,這卷膠帶紙,上一回使用的時候,正是撕下了這一小截,貼到了沙發的洞上。”

“是的,可是這……這也說明不了什麽吧?”

“你不覺得巧合了點嗎?”

“什麽巧合?”

“問題就是沙發上。這房子裏一切完好,唯獨沙發少了個坐墊,並且有幾個匕首紮破的洞,我們的調查重點自然而然就落到了少一個坐墊和幾個洞上。但除了這兩個以外,沙發還有個指甲蓋大小的洞,這點過去一直被我們認為與案件無關,基本無視它的存在。沙發上麵,平時一直放著真皮坐墊,如果有意外損傷,也是坐墊弄破了,坐墊下的部分怎麽會弄破呢?並且,這個破口不是沙發剛買來時就有的,如果沙發買來就有個破口,主人一開始沒發現,後來看到了,邵小兵貼個膠帶紙,這不奇怪。但這個膠帶紙是上一回使用這卷膠帶紙時使用的,也就是說,破口的產生是在最近一次使用這卷膠帶紙的時候。”

高棟冷笑一聲,繼續說:“王寶國案,是不是那個凶手幹的,我沒有證據,不發表評價。但胡海平和邵小兵案,隨著這幾天調查的深入,通過作案的手法和風格,我有足夠信心判斷來自同一個人。要製造一起高質量的謀殺案,必須涉及處理犯罪證據,一般的證據很容易處理,譬如防止留指紋可以戴手套,防止留腳印可以擦拭地板。但有些犯罪證據,凶手是沒辦法清理的,必然會留在犯罪現場。這時候就是考驗凶手的智慧了。最好的處理犯罪證據的辦法,是偽造新的證據,讓警方注意力都被凶手刻意偽造的證據吸引,而忽略那本該和案件牢牢相關的證據。譬如胡海平案子中,石板明明是六樓掉下來的,凶手偏偏在五樓塗玻璃膠。邵小兵案子裏,凶手偏偏在山上留下清晰的腳印。不知你有沒有發現,這個對手有個習慣,我們輕易獲得的線索,都是他想讓我們發現的,目的在於隱藏真正的證據。”

高棟頓了頓,繼續道:“咱們回到這套沙發上,進這房子我們第一時間掌握的線索就是沙發少了個坐墊以及被匕首紮了幾個洞。按照凶手前幾次的犯罪習慣,我們這麽容易得到的證據,一定是他偽造的,是他希望我們去查的。這麽做對他有什麽好處呢?就是忽略了他真正犯罪中所留下的證據。沙發坐墊下居然破了一個小洞,用膠帶紙貼著,這膠帶紙又偏偏是上一回膠帶紙使用時的。不妨大膽假設一下,這個洞就是凶手留下的,並且他沒有其他辦法掩蓋這個洞的存在。所以才拿走了一個沙發墊,又故意用匕首捅破沙發,讓我們去查匕首捅破沙發的原因,而忽視了另一排沙發上的這個小洞。”

高棟指著這個指甲蓋大小的洞,道:“你看洞的邊緣,是剪刀剪出來的,也就是說,一開始的洞破損麵積更小,有人把洞破損的一圈邊緣剪掉了,然後用膠帶紙貼上去。”

陳法醫緩緩點頭,依然皺著眉,不解道:“可是這麽個洞,就算確實是凶手留下的,但和案件能有什麽關係呢?”

高棟笑了笑:“是啊,能有什麽關係呢?我們現在基於凶手的立場考慮問題。凶手意外弄破了沙發,又不想被我們察覺異常,於是用膠帶紙補了。可是為何偏偏拿走了一個坐墊,又在另一處坐墊下方用匕首紮洞,這樣豈不是更顯得異常嗎?假設這個洞,是匕首或其他利器弄破的,他沒必要補了這個洞,又用匕首去額外紮另幾個洞。唯一的答案就是,這個洞不是普通凶器弄出來的。”

陳法醫看著高棟,過了半晌,緩緩張口:“槍?”

高棟點點頭:“記得樓下鄰居當天下午聽到過一聲爆炸聲嗎?過去隻是懷疑凶手可能有槍,但畢竟槍擊案在我們市發生得很少,通常隻是打架鬥毆用的氣槍,謀殺命案中用槍極其少有。所以我一直不敢下定論。現在你看這個洞,如果這個洞是凶手弄出來的,那麽唯一解釋就是凶手開過槍了。如此,這套沙發的所有疑點都很好解釋了。坐墊下方有洞,必然是子彈經過了坐墊,這坐墊如果留著,百分百能被我們鑒定出槍擊案,所以凶手拿走了那個被槍擊的坐墊,換上一個旁邊那排三座沙發的一個坐墊。又在三座沙發那裏用匕首紮洞,讓我們重點去調查三座沙發。又用膠帶紙補好了槍洞,讓我們忽視了真正問題是在這排四座沙發上。這個洞周圍邊緣為何用剪刀修過?因為子彈射入時,必然會灼燒真皮邊緣部分。”

陳法醫睜大眼睛道:“這麽說來,子彈還在沙發裏?”

高棟不置可否:“未必,子彈經過了坐墊再穿入沙發,力度有限,應該射不到底下,可能隻是陷在海綿裏,凶手把海綿和子彈挖走了。”

陳法醫跟高棟商量了一下,又去跟門外的邵聰打個招呼,要剪破沙發,邵聰自然應允。

很快,陳法醫剪破了沙發,仔細找尋一番,並未發現子彈。

高棟不以為意道:“很正常,沙發基座的海綿是否少了幾塊我們也看不出,既然沒找到子彈,那麽自然是被凶手拿走了。”

陳法醫想了想,又皺眉道:“老大,這個解釋確實能把房子裏所有疑點都講通,但還有個疑點,鄰居一共隻聽到一聲爆炸聲,說明隻開了一槍,這一槍又開在了沙發裏,但邵小兵夫婦兩人都被凶手製服了,這很難做到吧?”

高棟點點頭:“邵小兵是晚上回家的,當時隻聽到盤子打翻聲音,沒再聽到爆炸聲,應該沒開過槍。至於邵小兵老婆,當天下午她在家,並且凶手開了一槍,既然凶手都敢開槍了,如果一槍沒擊中,此時換成任何一個人當凶手,都會繼續開第二槍,防止計劃失敗。但現場隻有一次槍聲,表明這一槍命中了。要證明這點有辦法,開槍命中後,總會流血。耶……這房子的瓷磚看似表麵密度很大,如果凶手擦幹了血跡,你還能驗出來嗎?”

“如果擦得很幹淨,可能驗不太出。畢竟驗血的發光反應最後還是要靠人肉眼判斷,發光強弱度完全在於物質中的血液殘留。不過我房子裏的主要地方驗過了,沒找到明顯的血液痕跡。”

“是嗎,你都驗了哪些地方?”

“客廳、臥室、衛生間內一些常見可能的點位和棱角處。”

高棟站在原地,反複打量著沙發的位置,沙發正對著門口,他想了想,道:“門那兒呢?”

“鞋櫃那兒也查了,沒有,門背後沒查,一般打鬥流血不會弄到門背後去。”

高棟點點頭,道:“還是查一下吧,從門到沙發的直線距離內,你帶人都查下,我先回去,到單位等你。”

幾個小時後,陳法醫回到縣局,來到高棟辦公室,道:“老大,還真在門背後驗出來了,但顯色反應很弱,顯然被凶手多次擦拭,我是憑經驗判斷那裏流過血,流過多少血難判斷,估計麵積不會很大。”

高棟唏噓一口氣,道:“門背後有血,子彈最後在沙發裏,哼哼,我做夢也沒想到,有人敢在邵小兵家門口對他老婆直接開槍。”

陳法醫不解道:“門口射擊,最後射入沙發,並且如果按你所說,這一槍是命中的,這槍的威力怎麽會這麽大,射穿人體,繼續前進七八米後,還能射穿一個沙發墊?”

高棟冷笑一聲,看著他:“你是說槍械沒這麽大威力?”

“對。”

高棟搖搖頭:“仿真槍當然威力沒這麽大,不過你想過沒有,如果是真槍呢?”

陳法醫張了張嘴:“民間……民間很少有真槍的吧,並且這種威力的型號沒幾款。”

高棟道:“對,這就是我們的突破口!有這威力的型號,國內最多的就是五四式。胡海平和邵小兵都是一把手,如果是我們體製內的人幹的呢?”

陳法醫頓時大驚。

高棟道:“沙發上這個洞,顯然不是凶手之前計劃內的,如果是他計劃內的,就會自備膠帶紙,而不會使用邵小兵家裏的膠帶紙。錯就錯在他疏忽了一點,他直接切下膠帶紙,並未撕掉剩下一卷的缺口,這才使我看出這個洞的疑點,才知道這個洞是在膠帶紙上一回使用的時候貼上的,才使我覺得這太巧合了。凶手百密一疏,盡管是個微不足道的細節,但夠我們抓住他把柄了。咱們接下來,要最快速度查清全縣範圍內的警械保管情況,重點是子彈數目,要一一確認清楚,任何一個人都不能成為特例不檢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