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波這個人,學曆平平,資曆不足,出身普通,除了有點小聰明、長得尚算人模狗樣以外,沒有什麽別的過人之處,為什麽他能年紀輕輕就在周氏爬到現在的位置?

一般情況下,這種問題隻有兩個答案——此人要麽是“太子”,要麽是“妲己”。

可楊波顯然不是一般的情況。

駱聞舟立刻問:“當時的死者是誰?和周氏有什麽關係?”

“這恰恰是最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費渡說,“當時被撞的,是一輛七座商務車,上麵連司機一共五個人,四死一傷,地點是在T省一個地級市,幾個人都是當地一家地產投資公司的白領,車禍當天,他們去區政府,對公司參與競標的一個項目報送選題規劃,周氏並沒有參加那次競標,幾個死者於公於私,都和周氏沒有任何瓜葛。”

找不到私人恩怨,隻好考慮既得利益者,於是駱聞舟沉吟片刻,追問:“那他們競標的這一處項目,最後被誰拿走了?”

“由於整個團隊出事,當時那家本地企業放棄了這次機會,最後項目被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小公司拿走了,說了你也不知道,”費渡頓了頓,“不過我可以為你提供另一個很有用的信息。”

駱聞舟聽話聽音,已經從字裏行間感覺到,身邊這隻好不容易老實了片刻的幺蛾子恐怕是要撲騰翅膀,於是他伸手緊了緊腰帶,又清清嗓子,裝模作樣地說:“雖然可能會滯後一點,但是你能查到的,我肯定也能查到——不過我還是決定先聽聽你的不正當要求,說吧。”

“你需要回答我一個問題,”費渡話音一頓,又補充說,“當然是私人問題。”

駱聞舟把雙眉撩起了八丈高,心說:“我是那種為了工作出賣個人隱私的人嗎?”

這問題是如此的送分,駱聞舟隻用了三秒就想出了答案,他果斷說:“成交。”

“如果你去查這家小公司的賬目,就會發現他有一大筆債務,到期還不上的話,用於抵押的公司股權就會償還給債主——簡單來說,它相當於有一個隱形的股東,而這個股東恰好叫做‘光耀基金’。”費渡拐進輔路,楊波落腳的酒店大樓已經近在眼前,“對這個名字,你還有印象嗎?”

駱聞舟緊緊地皺起眉,他覺得自己應該是在哪聽過這個名字,然而日常生活接觸的信息太龐雜了,一時難以理清。

費渡大喇喇地開車進入酒店區域,因為他的車太過紮眼,所有看見這車的人的注意力都在車標上,反而是另類的不引人注意。

駱聞舟低頭用手機查“光耀基金”,沒有太多信息,這家企業大概不喜歡四處宣傳,隻有個公司網站鏈接,網站設計得十分中規中矩,駱聞舟匆匆翻過冗長的企業文化介紹,突然,他看見了光耀基金的商標。

駱聞舟倏地抬起頭——

費渡降低車速,不慌不忙地補充說:“想起來了吧,許文超拋屍的地方——那片一直沒開發的濱海區域就是他們的,是不是有點巧?”

“寶貝兒,”好一會,駱聞舟才低聲說,“你這個說法,可就有點驚悚了。”

商場如戰場,風雲變化若等閑,多少原本好得能穿一條褲子的合夥人之間嫌隙漸生,或不能共患難、或不能同享樂,最後一拍兩散、分行李散攤子去也——周峻茂和鄭凱風簡直是其中的模範搭檔,兩人同在異國他鄉,相互扶持,一個有知遇之恩,另一個傾生以酬,靠這句簡介,簡直能拍一部傳奇電影出來。

可是現在看來,這“傳奇”背後顯然不是“同舟共濟”、也不是“誌同道合”。

而是“同流合汙”。

三十八年前,周峻茂勾引大哥的妻子,大哥周雅厚隨即死於心髒病發,把家庭和事業拱手相讓,死因至今成迷。

無獨有偶,二十一年前,周氏進軍中國內地,過程極其順利,沒有一星半點的水土不服——阻礙他們收購國牌的絆腳石已經給一車撞開,巨大的市場等待著一往無前的開拓與征服,相比而言,不幸卷入其中的董乾夫婦又算得了什麽呢?

這樣的案子會有多少?熱心公益的著名歸國華僑手上,到底沾了多少人命官司?

到現在沒有人知道。

周峻茂和鄭凱風是一對“掀棋盤”、“開外掛”的黃金搭檔,當他們一次又一次踐踏法律和規則,順風順水地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屢試不爽時,這種戰無不勝的感覺無疑會讓人上癮。

終於,也許是時機成熟了,也許是被某種形勢所迫,這個堅不可摧的同盟從內部土崩瓦解,正式進入了“同室操戈”的時代。

那麽……身世可疑的楊波,在其中扮演了一個什麽樣的角色呢?

“我現在很想讓你履行義務,回答我的問題,”費渡忽然說,“但是……我覺得前麵那輛車好像不是很對。”

駱聞舟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隻見他們三點鍾方向有一輛畫著巨大生鮮標誌的運貨車,悄無聲息地圍著酒店轉了幾圈,最後往酒店的地下停車場開去。

“這個點鍾送貨,管理人員都應該下班了,送了貨誰來接?很多東西放一宿,處理不當的話,明天可就不新鮮了。”費渡低聲說,“而且如果我沒記錯,這個高端運輸冷鏈應該是周氏旗下的。”

駱聞舟本來的思路是——鄭凱風看中楊波一個什麽都不是的毛頭小子,他們倆之間必有某種聯係,可以通過楊波順藤摸瓜,沒料到還有意外收獲!

駱聞舟:“等等,鄭凱風本人有可能在那輛車裏嗎?”

費渡輕輕一聳肩。

駱聞舟:“跟上。”

費渡保持著一定距離,十分謹慎地拐彎走了地下停車場的另一側,值班保安連忙出來攔:“不好意思,這裏是車庫出口,您需要……”

車窗緩緩搖下來,一張警察的工作證亮了出來。

值班員一愣,隻見駕駛座上的長發男子側過頭來,帶笑不笑地衝他一彎眼角,食指豎在嘴邊:“噓——”

楊波不像鄭凱風,在周懷瑾綁架案的調查中,他顯然是遭到了重點照顧的。他入住的酒店樓下、周遭、甚至酒店裏,都混進了蹲點看著他的人,以便局裏要找他問話時隨時找到人。

連日以來,楊波被警察折騰、被媒體折騰、也被自己折騰,可謂是吃不好又睡不著,一閉眼就想起那張曾經讓他百感交集、現在則恨不得其從未存在過的親子鑒定報告。

他拿到那份報告的時候先是難以置信——難以置信母親確實背叛了家庭,震驚之後又是壓抑不住的竊喜,覺得自己一瞬間成了故事裏的落難王子,五髒六腑都仿佛是用不同的材料打造的,接連幾天,走路都發飄。

他楊波,一個市井長大的普通人,是周峻茂的兒子,是鄭凱風的徒弟,周氏兩大當家人都對他照顧有加,離一步登天豈不是隻差那麽一步?

然而世事難料,楊波至今都想不通,事情是怎麽發展到這一步的。

而現在,還沒等他從一係列的打擊裏回過神來時,那個每天衝他叫囂的瘋狗周懷信也死了。

楊波重重地躺倒在酒店的大**,雙手捂住臉,摸到了一手來不及清理的胡茬。他打開手機的推送信息,一眼就看見滿屏幕的血跡,網上周懷信遇刺現場的照片上連個馬賽克都沒打。

楊波覺得自己本該高興,此時又莫名有點恐慌和惡心。

這時,他手機震動起來,是個未知來源的號碼,他懨懨地接起來:“喂……”

“是我,”電話那邊傳來鄭凱風熟悉的聲音,“你還在‘香宮’酒店嗎?”

楊波無端從他的聲音裏聽出了緊繃的情緒,倏地坐起來:“……我在,鄭老,您有……”

鄭凱風急惶惶地打斷他:“你下來,注意避開跟蹤你的警察,到地下停車場來見我,車牌號我發給你。”

“鄭……”

莫名其妙的楊波還沒來得及說句話,那邊就掛了。

他在原地愣了片刻,不知道眼下是個什麽情況,有些手足無措,緊接著,手機裏收到幾條信息,第一條是車牌號,隨後是幾張照片,照片下跟著備注:“這幾個是跟著你的警察,小心!”

楊波瞬間出了一身冷汗,手有點哆嗦。他勉強定了定神,深吸口氣,換了一身運動服,拿起手機和錢包走了出去,假裝要去酒店健身房夜跑。

才剛一開門,正碰上一個推著小車的男服務員抬手準備敲他的門,和楊波打了個照麵。

服務員絲毫也不尷尬,微笑著和他打招呼:“先生,去鍛煉啊?那酒店的客房服務需要嗎?”

楊波定睛在來人臉上掃了一圈,當時就覺得一股涼意順著尾椎骨爬上了後脖頸――這男人是照片上的幾個警察之一!

他麵色蒼白,生硬地一搖頭:“不用,謝謝。”

這句話幾乎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楊波說完,下意識地低下頭,立刻就要鎖門走開。

“服務員”卻又開了口:“等等,先生。”

楊波後脊陡然僵直,呼吸都停頓了。

那偽裝成服務員的“條子”輕聲細語地說:“別忘了把您的房卡帶走。”

楊波的心跳得快要出竅,一把拔/出房卡,頭也不回地大步走開。

後背已經被冷汗打濕了。

“服務員”目送著他的背影,眯了眯眼,輕聲說:“‘猴子’這狀態不對,我懷疑他可能是要跑,大家注意點。”

他話音剛落,耳機裏傳來了一個熟悉的男聲:“知道了,地下車庫有人約他見麵,你替我把香宮酒店外地下車庫的實時監控接進來,外麵的兄弟們替我封堵車庫幾個進出口,準備甕中捉鱉。”

“服務員”一愣之後立刻反應過來:“是,老大。”

費渡從地下車庫的出口逆行而入,悄無聲息地把車堵在了出口處的斜坡,監控的實時視頻很快同步傳到了駱聞舟的手機上,方才開進去的貨運車裏下來兩個男人,雖然都穿著配送員的工作服,演技卻基本沒有——這兩個男人都是又高又壯,動作迅捷無比,目光警惕,下車以後開始挨個檢查周圍停的幾輛稀稀拉拉的車裏是否有人。

“駱隊,”耳機裏傳來另一個負責監視楊波的刑警聲音,“楊波剛才進了健身房,隨便轉了兩圈去了裏麵的衛生間,我在外麵等了五分鍾,裝作打掃衛生破門而入,人已經從衛生間的窗戶那裏跑了……駱隊,楊波剛才一看見我就移開了視線,我懷疑他認識我。”

駱聞舟毫不意外:“收到。”

隨即,他掐斷了和同事的聯係,轉頭對費渡說:“楊波下來了,這一陣子經常把他叫進市局問話,我的人跟了他一個星期了,這傻麅子一個星期都毫無知覺,今天倒是突然點著了智商,我懷疑是方才有人把跟蹤任務的名單泄露了——鄭凱風如果真在那輛車裏,他為什麽會鋌而走險過來找楊波?周懷瑾說楊波私下裏找人鑒定他和周峻茂的親子關係,說明那小子可能什麽都不知道,鄭凱風真那麽待見他嗎?”

駱聞舟話音沒落,監控視頻裏人影一閃,正是穿著運動服的楊波。楊波站在那,麵帶驚懼地望著兩個打扮成配送員的男人,不住地做出擦汗的動作,這時,冷鏈運輸車的貨箱打開了,監控上拍不到貨箱裏有什麽,但楊波整個人的肢體語言倏地變了,恭恭敬敬地對著貨箱說了句什麽。

費渡:“鄭凱風在裏麵。”

不知道貨箱裏的人說了什麽,楊波臉色變了變,像個早晨上學忘帶了書包的小學生,瞻前顧後地往四下看了看,隨後被那兩個穿著配送工人衣服的彪形大漢一左一右地架了起來,要把他塞上貨箱——

駱聞舟果斷對已經守住車庫幾個進出口的刑警們下了命令:“抓人,行動!”

隨著他話音落下,乍起的警笛聲像潮水一樣,卷過了整個地下停車場,冷鏈貨車裏的人猝不及防,頓時慌了手腳,假配送工慌忙把楊波往貨箱裏一扔,跳上貨車,車門都沒關嚴就一腳油門踩了下去,旁邊停靠的車輛無端遭遇飛來橫禍,被那貨車粗暴地掃過,七扭八歪地撞成了一團。

隨後,貨車很快辨清警笛聲傳來的方向,一腳油門踩到了底,行將要起飛似的往唯一沒動靜的出口跑。

駱聞舟猛地一探身,把費渡停車時放開的安全帶拽下來扣上:“攔下那輛車!”

費渡頭一次給他們當外勤人員,表現十分不俗,隨口貧了一句:“好的長官。”

貨車沒料到出口竟然有車逆行,而且對向車卻絲毫沒有避讓的意思,直直地撞了過來,司機大罵了一聲,下意識地一打方向盤,堪堪避開了撞過來的車頭,一口氣還沒鬆下來,就聽見身邊一聲巨響,那大SUV在極短的時間內加到了極高的速度,車技高超地原地打了個飄逸,生生把貨車擠到了車庫一側的牆上。

小貨車的車窗登時碎了個幹淨,車門嚴重變形,一側的車輪高高抬起——

貨箱“砰”一聲打開,抱著頭的楊波身邊躥出了好幾個打手模樣的男人。

費渡坐在重新加固過的車裏,雖然毫發無傷,還是被安全帶勒得夠嗆,嗆咳了一聲:“師兄,動手的事我可不管……”

“這就不敢勞動你了。”駱聞舟一把推開車門,與此同時,方才在後麵圍追堵截的幾輛警車趕到,把淒慘的貨車圍了個水泄不通,三下五除二把打手們堵了回去。

駱聞舟摸出一副手銬,目光越過抱著頭一臉驚慌的楊波,落在冷鏈貨廂裏——貨廂裏布置得十分舒適,鋪著厚厚的毯子,安了幾個真皮座椅,鄭凱風沉著臉端坐其中,表情像一條君臨天下的沙皮狗。

駱聞舟用不鏽鋼手銬敲了敲車門:“鄭總,移駕吧。”

費渡方才被安全帶勒得有點狠,有些踉蹌著下了車,一不留神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

“野蠻啊。”費渡冷眼旁觀刑警們收拾打手,搖搖頭,一手扶住車頭,一手按著胸口咳了幾聲。

就在這時,他看見貨車車廂下仿佛有什麽東西在閃著光,非常微弱,隻有打在駱聞舟淺色長褲上的時候,才泛起薄薄的一層,越閃越快,幾乎和警車地車燈連成了一片……

費渡先是一愣,隨即瞳孔驟縮。他驀地撲過去,攔腰抱住了駱聞舟,猛地往後一推。

駱聞舟後腰上本來就帶傷,被他這一撲竟沒站住,還不等他伸出的手隨意抓住些什麽,耳畔突然一聲巨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