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聞舟還沒來得及做出什麽反應,走在他後邊的郎喬先抽了口大氣。

郎喬這些日子時常想起費渡那天臨走時的詭秘微笑,每天上下班路上都在放飛想象力,已經把“強取豪奪”和“虐戀情深”等標簽穿成一串,腦補了一部**氣回腸的十八禁電視劇——隻是這段時間工作壓力太大,一直沒來得及給主角之一的駱聞舟“劇透”。

正巧前兩天下了一場秋雨,郎喬同誌被突如其來的費渡嚇得一腳踩在門口積水上,險些五體投地,忙四腳並用地扒住了牆。

駱聞舟聽見動靜,回頭看了她一眼,這死基/佬先是滅絕人性地對她的姿勢做出了嘲笑,隨後又說:“你上班穿什麽高跟鞋,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就跟誰還不知道你矮似的。”

郎喬:“……”

她翻了個白眼,艱難地扶正了鞋跟,完完整整地把想說的提醒咽了回去,心想:“呸,你愛死不死。”

以往費渡也是白天上班、夜裏鬼混,偶爾跑來騷擾陶然,多半也隻是弄來了什麽新鮮好玩的東西跑來獻寶。平白無故,他也不會天天到公安局報道。駱聞舟以前時常惦記他,不過那都是在他還小的時候,自從費渡長成了個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混賬,也就沒什麽值得惦記的了。

城市裏煙火繚繞,人人奔波勞碌,又有車水馬龍與人山人海相隔,普通朋友幾個月不見一麵也是尋常。

可是距離費總上一次跑到市局來“送溫暖”才不到一個月,駱聞舟卻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仿佛自己已經很久沒見過他了。

費渡的車依然招搖,但人卻顯得中規中矩多了。

他沒戴眼鏡,一邊耳朵上鬆鬆垮垮地掛了一副耳機,棉布的襯衫難得正常地係到了風紀扣下麵一顆,而且極其少見地穿了條牛仔褲,頭發隨意地捋到腦後,露出清晰俊朗的眉目,他整個人仿佛被什麽玩意洗滌了靈魂似的,先前那股斯文敗類的氣質**然無存,乍一看,就像個有點叛逆、卻又不過分的藝術係學生。

駱聞舟插著兜,溜溜達達地來到費渡麵前,心裏不由得罵了句娘——

世上男色有千千萬萬種,駱聞舟算是愛好比較廣泛的,他既能欣賞爆棚的雄性荷爾蒙、充滿力量感的西式審美,也能欣賞明明如月、溫潤如玉的傳統審美……隻要不是費渡那德行的,他來者不拒。

費總是最讓他吃不消的類型,簡直是條人形眼鏡蛇,衣冠楚楚,虛虛實實,心眼多得讓人一看就要犯密集恐懼症,身上時刻帶著強烈且鋒利的侵略感,不想被他擺布,就得下意識地時刻繃著神經。別說欣賞,駱聞舟想起他來就頭疼。

而第一眼最能吸引他的,則是那種幹淨又明快,稍微帶點個性的款式,如果長得再好看一些,基本是正中死穴——比如費渡現在這樣。

費渡畢竟年輕,把那副帶毒的獠牙一收,就是一身能以假亂真的青春洋溢。

駱聞舟揮揮手,打發了隔壁部門的小交警,拍拍費渡的車頂,伸手一指馬路對麵的商務樓:“向右轉,那有個購物中心,看見沒有?最近的停車場就在那,非特殊情況,市局門口不讓社會車輛隨意停靠,你得有停車證。”

費渡衝他露出個毫無陰霾的笑容:“停車證在哪辦?”

“我們這長期停車證不批發也不零售,首先,你得是市局的工作人員,再不濟也得是工作人員家屬,”駱聞舟不動聲色地垂下眼,晾了一下自己被刺激到的眼球,又要笑不笑地說,“張嘴就要停車證,你有‘名分’嗎,費總?石膏剛拆沒幾天就開車到處浪——又幹嘛來了?”

費渡不答反問:“你今天沒開車?”

駱聞舟:“借給同事相親用了。”

費渡眯起眼睛,回手一拉車門:“正好,要不要上來?”

駱聞舟:“……”

費渡這動作帶起一縷微風,駱聞舟驚奇地發現,他今天居然沒噴那些亂七八糟的古龍水,身上飄過來的是襯衫洗滌劑和某種剃須水混在一起的味道,清澈、幹淨,好像涼雨洗過的秋風。

這小子必須是故意的。

駱聞舟心裏在警惕,四肢卻背叛了大腦,自作主張地上了人家的車。

費渡十分有風度地替他合上車門,正要繞到另一邊,就看見一個背著破公文包的“炸毛”從市局裏跑了出來,在門口四處張望,正是陶然。

費渡拉車門的動作一頓,和他打招呼:“哥。”

“哎,”陶然抓了一把頭發,向他走過來,他眼大漏光,絲毫沒注意到費渡的打扮和平時有什麽不一樣,“這幫人,透著是今天不用加班了,我上個廁所的功夫,除了值班的都跑光了——你怎麽在這?”

費渡:“過來辦點事。”

“哦,好,”陶然心不在焉,也沒問他辦什麽事,“我正要找你呢,常寧說,晨晨父母想找個時間請大家吃頓飯,你去不去?”

費渡拖著長音“哦”了一聲。

陶然:“幹嘛?”

“去晨晨家——到時候我們負責跟家長聊天,轉移視線,你負責幫常寧姐收拾東西,準備食物?”費渡懶洋洋地趴在車頂上,“或者你還可以攛掇他們準備點酒,給每個人都灌一口,然後讓常寧挨個送客,你負責開車。最好我們這些電燈泡出了門就自動結伴消失,你還可以順便帶她兜個夜風、看場電影什麽的。”

陶然本來沒想這麽多,被他三言兩語點亮了前行的方向,整個人都閃了起來,他也不好意思說話,單是神魂顛倒地戳在那裏笑。

這時,麵向陶然那一側的車窗拉了下來,駱聞舟沒好氣地對他說:“行了,這頓飯的精神我收到了,明天會向同誌們傳達,能勞駕你別在大馬路邊上當街虐狗嗎?注意素質!”

陶然萬萬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從費渡車裏看見活的駱聞舟,當即嚇了好大一跳,他夢遊似的看了看駱聞舟,又看了看費渡,來回來去看了三圈,懷疑自己的神智可能不太清醒。他於是下意識地“哦”了一聲,揉揉眼睛,乖乖走了。

走出足有五十米,陶副隊漫長的反射弧總算跑完了全程,他腦子過電一般地反應過來——等等,剛才是駱聞舟在費渡車上?

駱聞舟,性別男、愛好男。

費渡,性別男,愛好……人類!

陶然猛地扭過頭去,肩頸“嘎啦”一聲抗議,方才那輛停在路邊的小跑已經歡快地上了馬路,匯入龐大的車流之中,不見了蹤影。

“幻覺。”陶然給自己下了個結論,煞有介事地點點頭,半身不遂地走了。

“前麵路口左拐,那邊修路過不去。”駱聞舟十分平淡地指揮,好像他真的隻是蹭車下班回家。他問了一遍費渡的來意,小王八蛋故弄玄虛不說,駱聞舟幹脆也就不問第二遍,泰然自若地等著他自己露出下文。

誰知費渡一路消消停停地開車把他送回了家,廢話都沒有多說一句:“到了。”

駱聞舟:“……”

等等……所以呢?然後呢?

“真到了,我就隻想順路送你一程。”費渡十分敏銳地從他的目光中捕捉到了那點莫名其妙,嘴角若有若無地含了一點很“費渡”的笑意。

這一笑,他保持了一路的“青春陽光”形象立刻灰飛煙滅,畫皮底下依然是熟悉的配方和熟悉的味道,費渡曖昧地壓低了聲音,湊到駱聞舟耳邊問:“還是你希望我別有用心,駱隊?”

這是花花公子們玩曖昧的慣用手段之一,若離若即、踩線而不過線,什麽緣由也不說,神秘莫測地遠遠勾一下就跑,誰要是忍不住好奇追上去一探究竟,就得被他一步一步地帶著節奏走。

駱聞舟是同道中人,深知各種套路,不過還是頭一次被人用在自己身上。他挑不出理、問不出口,被這高高舉起、輕輕落下的一番撩撥弄得心猿意馬之餘,也十分哭笑不得。

駱聞舟一口氣鎮壓了胸口那隻撓心的毛爪,端出了“巋然不動”大招,他一頓之後,幹脆利落地推開車門,伸手一拍:“好車,就是在市區跑不快,糟蹋了——謝了,再見。”

說完,駱聞舟瀟灑地下了車,假裝若無其事,頭也不回地回家喂貓去了。

費渡在車裏盯著他的背影,一直盯到駱隊鑽進樓道,才緩緩地重新啟動車子。

“不客氣,”他自言自語地說,“明天見。”

第二天,駱隊重操送外賣的舊業,晃晃悠悠地踩點進了辦公室,剛一推門,就看見幾個同事正在挪桌子。

“這是幹嘛?”

“曾主任剛才過來,說有新同事來報道,”陶然露出頭說,“我們先給人家挪個能坐的地方。”

“哦,對,我想起來了。”駱聞舟把早飯放在桌上,示意眾人自取,“這段時間忙忘了,調令早接到了,是今天報道嗎——來那人你們都認識,就是原來花市區分局的那個小眼鏡,前一陣子查王洪亮,他也停職審查來著,剛查完沒多久,我看他思路挺清楚,工作能力也強,幹脆打報告給調過來了。”

陶然一愣:“是肖海洋?”

駱聞舟還沒來得及回答,辦公室門口就探進一顆腦袋:“駱隊,曾主任找你過去一趟!”

駱聞舟應了一聲,隨手抓起一瓶便攜式的豆腐腦,把拇指粗的吸管插/進去,隨便攪了兩下,一邊走一邊喝,走到曾主任辦公室門口,他也已經把一次性杯子喝了個底朝天。

駱聞舟懶出了蟲,就為了少走幾步,他隔著兩米遠,對準樓道垃圾桶,十分瀟灑地來了一記“遠射”,一次性塑料杯應聲入簍。

他還沒來得及慶祝自己的完美投籃,旁邊辦公室的門從裏麵打開了。

曾廣陵一推眼鏡,冷冷地看著駱聞舟:“你沒去NBA真是屈才啊。”

曾主任早年是做法醫出身的專家,後來因為老張局欣賞他永遠專業和精確的態度,強行把他提到了管理崗位,雜七雜八的事輪著拋給他幹,今天讓他負責主持黨員生活會,明天讓他出文件,後天又讓他插手行政人事,費盡心機地給他安排各種“鍛煉”鋪路,鍛煉得曾主任痛不欲生,天天想辭職,越發冷若冰霜。

駱聞舟剛調到市局的時候,經常跟在他身後跑現場,曾廣陵生性嚴謹,很看不慣當年駱聞舟那種小玩鬧。駱聞舟三天兩頭被他數落,早就在他麵前練就了金剛不壞之臉皮,絲毫不在意,嬉皮笑臉地往曾主任辦公室一鑽:“可不是麽,就因為我有一顆為人民服務的心,忍痛放棄了兩千萬美金的年薪,多麽值得歌頌的精神——我聽說來的是老熟……”

“人”字還沒來得及出口,駱聞舟就愣住了。

曾廣陵辦公室裏有兩個人,一個是他意料之中的肖海洋,肖海洋見他進來,規規矩矩地站起來跟他打招呼:“駱隊。”

至於他旁邊那位,就顯得不那麽規矩了。

“確實是老熟人,”費渡的目光先是愉快地從駱聞舟的胸口以下、膝蓋以上掃了一圈,免費欣賞完畢,才微笑著接上了駱聞舟的話音,“上個月我還去駱隊家吃過飯。”

曾廣陵是市局的老前輩,眼看著駱聞舟從狗屁不懂的大少爺長成現在的刑偵隊隊長,嘴上不說,對他私下裏那點破事也心知肚明,聽了費渡這句話,曾主任頓時想歪了,狠狠地刮了駱聞舟一個大白眼,意有所指地說:“都認識我就不廢話了——去年咱們市局和燕公大的研究生院不是打算做個聯合調研項目嗎,還是老張局牽頭的,就是要從實踐中摸索理論,再拿理論支持實踐,就拿這回這起橫跨二十年的少女綁架謀殺案來說,這就很有研究價值,燕公大那邊已經成立了專門的研究小組,小費是聯係人——聞舟這人看著不靠譜,其實還是挺公私分明的,是吧?”

駱聞舟:“……”

什麽不靠譜的研究小組找這麽個貨當聯係人!母校研究生院的人都死光了?

曾廣陵:“小肖剛來,先認認人,現在咱們市局刑偵隊年輕人多,也好融入。費渡——”

費渡把二郎腿放下來,在駱聞舟萬分牙疼的目光下,又文靜又無害地叫了一聲:“曾老師。”

“哎哎,不用那麽客氣。”曾廣陵明顯被這個稱呼取悅了,冰雕似的臉上不由自主露出了一點微笑,語氣柔和了至少三度,“我其實也就教過兩年課,算是你們大師兄吧,你們老潘給我打過電話了,有什麽需要盡管提,隨時到我辦公室來就行。”

駱聞舟先是單獨接受了曾主任的一番談話,那眼神和心眼歪到了外太空的中年男人對他的個人操守進行了毫無道理的質疑與敲打,隨後又被拎到陸局辦公室,針對那個什麽狗屁研究項目開了一場上升到政治覺悟的會,等他拖著心累的腳步回到刑偵隊,霍然發現這裏已經不是他認識的辦公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