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理的表情有些欲言又止,費渡隻掃了她一眼,就看出了她想說什麽,十分善解人意地說:“有需要我簽字的文件放在我桌子上,著急的我晚上回公司簽。”

“還有幾封合作方的郵件,可能需要您親自回一下,”助理飛快地補充,“那我晚上幾點過來接您合適?”

“幾點都不合適,”費渡一手推開車門,聽了這話笑了起來,“我自己叫車回去,萬一耽誤你下班和男朋友約會,你以後不喜歡我了怎麽辦?”

助理十分大方地說:“我那男朋友,要錢沒錢,要顏沒顏,我自己都不知道留著他幹什麽使的,隻要您一聲令下,我立刻就把他踹了!”

“可憐可憐跪在你腳下的男人吧,再說你今天的妝這麽美,怎麽能隻給我和電腦看?太暴殄天物了。”費渡徑自下了車,臨走還扶著車門彎下腰來囑咐她,“這車有點‘賊’,回去開慢點,到公司給我發條信息。”

助理下意識地順著他的話音在後視鏡觀察了一下自己的妝,發現唇色已經有點褪了,忙在費渡走後又拿出唇膏補了幾下,接著,她忍不住抬頭看了費渡一眼。

費渡的背影時常有種獨特的逍遙,從後麵看,他那因為打了石膏而被迫吊起來的胳膊,似乎和平時端香檳的姿勢並沒有什麽不同,他就這麽用參加晚宴的姿態,優哉遊哉地走向市局。

助理姓苗,和專職瑣事的“大內總管”秘書不同,她是正經八百的名校出身,工作能力很強,曾經因為得罪了小人,職場上一直鬱鬱不得誌,是費渡一手提上來的。

小費總是個著名的“婦女之友”,隨便碰上個姑娘都能逗幾句,好像跟誰都熟,但其實隻有他真正的嫡係,才知道他每天都在做什麽。

費渡做事一直很中規中矩,鮮少駁回高管團隊的意見,很明白專業的事交給專業人員處理的道理,而在另一些事上,他那種富家公子的氣質格外凸顯,可能是從小錦衣玉食慣了,骨子裏就貪婪不起來,一些無關緊要的利益能讓就讓,因此和小股東們關係也非常融洽,為人處世遊刃有餘,是個很讓人“省心”的繼任者……如果不是苗助理親眼見過他當年是怎麽把整個集團的權力抓在手裏的。

可是說來很奇怪,就苗助理看來,他們這位“少東家”並不是那種開拓進取型的領導人性格,他從來沒有腳踩亞太、稱霸全球的野心,隻要想花錢的時候有的花,他好像也就沒別的想法了。

繼任伊始時的強勢,似乎隻是為了彰顯一下存在感,叫人不要糊弄他,在他把整個集團的運營情況摸透之後,就再也沒有過多指手畫腳過,這大半年裏更是離譜,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時間越來越多,大有要當甩手掌櫃的意思。

聽起來,這似乎是年輕人沒有定性,還沒想好自己要追求什麽。

可苗助理總覺得費渡這個人心思很深,不該是這種“朝三暮四”、“虎頭蛇尾”的畫風,她百思不得其解地往市局方向張望了一眼,感慨公安局門口真熱鬧,隨即心事重重地把車開走了。

燕城市局門口確實是熱鬧過了頭,不管合法還是非法的地方都停滿了車,一個小交警舉著罰單,也不知道該當貼還是不當貼,正茫然地四下張望。

傳達室門口專門派了幾個值班員負責登記,訪客多得快要趕上雞飛狗跳的基層派出所了。

費渡跟著一群正在往裏走的人,連招呼都沒打,就莫名其妙就混了進去。

他冷眼旁觀,發現來的人年齡與身份跨度很大,三教九流,什麽樣的裝束都有,有神色凝重的中年人,也有滿臉風霜的老人。

有些人隨身帶著照片,有些則看起來是夫妻——他們看起來比尋常夫妻要黏一些,往往是挽著手,或是緊跟在對方身邊,好似一個人已經難以直立而行,非得互相支撐著,才能磕磕絆絆地繼續往前走。

人群中時不常會突然爆出一聲壓抑不住的抽泣,這時,周遭的人們那倦怠的神色就會隨之一變。不過變歸變,除了費渡這個好奇的局外人,別人大多不會回頭去尋找哭聲來源,好似彼此都心照不宣似的。

費渡皺了皺眉,隱約感覺到了什麽。

他屢次來市局報道,已經十分輕車熟路,趁著沒人注意,幹脆自己溜進了樓裏,正考慮著要不要打個電話,就在一處拐角的衛生間門口正撞上了駱聞舟。

駱聞舟本來就挺明顯的雙眼皮因為熬夜又多出了一道褶,一身嗆人的煙味,他剛用涼水洗了一把臉,滿頭滿臉的水珠正順著脖頸往下流,T恤的胸口濕了一片,內裏一覽無餘,費渡的目光不著痕跡地順著他的胸膛直至腰線處逡巡而過,如果他的肉眼也能充當相機,想必一瞬間抓拍了十多張特寫。

等看夠了,費渡才把墨鏡往上一推,正人君子似的發出了開場白:“怎麽,昨天挖出了西嶺那起案子之前還有前科?”

殺人放火的事,姓費的比誰反應都快,駱聞舟已經沒什麽力氣驚詫了,十分疲憊地一點頭。

“大手筆啊,”費渡背著手,隔著窗戶往外看了一眼,又說,“這種場合一般來的都是父母,我看這些父母們年齡跨度有點大,你們這是往前挖了多少年?”

“二十二年。”駱聞舟一出聲,就覺得聲音有些沙啞,他用力清了清嗓子,“蓮花山郭菲案發生在二十年前,但類似的受害人和類似的案情在那之前兩年就發生過了,吳廣川死後至今,從來沒有停止過。”

費渡從兜裏摸出一盒薄荷糖遞給他。

“初步推斷是個團夥,”駱聞舟歎了口氣,“每年兒童走失案五花八門,什麽樣的都有,大部分都是找不回來的,隻能靠采集血樣和DNA,等以後有人舉報可疑的乞討兒童或是抓住販賣人口團夥的時候拿著這些記錄去碰碰運氣。這些走失的孩子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很難界定情況,通常是一線警力負責立案調查,一般到我們這裏,隻有一個下麵報上來的年終記錄,隻要數據看起來不離譜,誰也不會注意太多。”

“但經辦過蓮花山舊案的老刑警們前些年還在任吧?其中萬一有一兩個像你師父一樣,對那起案子念念不忘,恐怕早就發現問題了——除非那之後的案子都缺少了關鍵的環節。”費渡的反應快得讓人有些害怕,“是後續折磨受害人父母的部分,對吧?”

駱聞舟沒吭聲,把薄荷糖嚼碎了。

“假設有這麽一個團夥,利用無害的小女孩去接近目標,神不知鬼不覺地帶走了那些女孩,我想他們應該是不願意引人注目的,”費渡說,“給受害人家裏打騷擾電話的行為太‘個人’了,不符合‘團體’的利益,‘團體’要的是十歲出頭的小女孩,打騷擾電話的人要的卻是折磨女孩的父母。這聽起來像‘誘餌’失控了。”

二十年前的蘇筱嵐,二十年後的蘇落盞。

憑什麽人人都有的東西,隻有我沒有?父母、家庭、所有我沒有的東西,我都要毀掉它們。

郭恒接到的電話是從荒郊野外的垃圾站打來的,通往那裏唯一一條路上有收費站,經過反複排查,打電話的人顯然並沒有從收費站經過,而是繞道國道後,突然把車停在路邊,帶著被綁架的郭菲爬了一個大斜坡,打了那通電話。

這件事乍一聽有諸多的不合邏輯,隻是郭恒派出了不可能後牽強附會的猜測,所以當時調查蓮花山一案的警察並沒有采納。

電話裏的女孩沒有說話,隻是在慘叫,鉛筆盒裏的鈴鐺聲讓郭菲的家人理所當然地認為尖叫聲就是郭菲發出的,但……如果電話裏的女孩根本不是郭菲呢?

如果當時郭菲已經遇害,凶手開車載著他的小小幫凶,開車行走在荒郊野外,尋找一個可以處理屍體的好地方,期間女孩突然承受不住心理壓力而爆發,跑下了凶手的車。

駱聞舟輕輕地閉了一下眼,想象當時那扭曲的小幫凶心裏是怎麽想的……恐懼?惡心?難以置信?是否還充滿了扭曲的嫉妒與憎恨?

他發現自己全然無從想象。

就像很多從小生活在和平年代裏的人,叫他們去憑空臆測如果戰火突然燒到自己家門口怎麽辦,浮現在大多數人腦子裏的,總是“我應該收拾什麽細軟”“怎樣和親朋好友在一起”“怎麽保證自己逃難途中的基本生活所需”等等類似“野外生存大挑戰”的計劃。

駱聞舟作為一個心智正常的成年人,即使無數次的歸納總結各種離奇的犯罪動機,也隻能用一些漂浮在紙麵上的詞語去臆測當年那女孩的心境。

為什麽二十年來,再沒有出現過相似的事?

當年的蘇筱嵐與現如今的蘇落盞,這對畸形的母女之間,到底有什麽樣的聯係?

費渡問:“你可以偷偷放我進去和蘇落盞聊幾句嗎?”

駱聞舟回過神來,心說,那不是扯淡麽?

他剛打算一口回絕,一抬頭,正好看見費渡靠在樓道對麵的牆上,目光靜靜地落在自己身上,他很少注意到費渡的目光,因為成年人之間,除非是打算幹架或者打算談戀愛,否則一般不會沒完沒了地互相盯著對方的眼睛看,而印象裏,費渡給他的眼神大多是揶揄的、冰涼的、冷嘲熱諷的……每一根翹起的睫毛都在齊聲呐喊“我看你不順眼”。

從未像此時一樣安靜無害,甚至配上費渡方才那句“偷偷”,駱聞舟要自作多情地從中咂摸出了一點柔軟的味道,他整個人一滯,打算脫口而出的一句“放屁,開什麽玩笑”登時說不出口了。

這就是男人的劣根性啊!

駱聞舟心裏哀歎一聲,語氣卻依然不由自主地柔和了很多:“那恐怕不行,不合規。”

“上次不就讓我旁聽了一回審訊……”

“那是領導特批的。”

“再讓他批一次,畢竟我跟蘇落盞直接對過話,”費渡露出他那種慣常的、帶著點玩世不恭的似笑非笑,“而且我之前寫過一篇關於‘受害人’研究的小文章,前不久還有幸被一位老師看中,收入了相關學科第三版教材的參考資料裏。對了,今年四月份我還拿到了燕公大應用心理下的一個研究生名額,過了九月,說不定也能算半個內部人員了——駱隊,要不你打電話問問上回那位處事很靈活的領導?”

駱聞舟:“……”

這他媽都是什麽時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