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我追溯自己的青春年華時,那些日子,就像是暴風雪之晨的白色雪花一樣,被疾風吹得離我而去。”

——《洛麗塔》

“同誌們今天辛苦一點,吃夜宵的錢和姑娘們的麵膜錢我給你們報銷,有老婆孩子的回頭我替你們給家屬寫懺悔信——今天就算通宵,就算把蘇家舊宅掘地三尺,也得把這個事審清楚,不管怎麽樣,曲桐那個小女孩我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駱聞舟衝著對講機說完,轉向一邊饒有興致地看著他的費渡,“少年,我感覺你可能是掃把星轉世,這生日過得真是幸福美滿。我是不能送你回去了,給你叫輛車,還是經過哪個酒店把你放下湊合湊合?”

費渡不答,反而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問:“你們值班的時候,一般吃什麽夜宵?”

“一般是地溝油豪華套餐,”駱聞舟表情有點辛酸,“偶爾有個別講究人,可能吃點檔次高的,比如麥當勞。”

費渡:“……”

“廢話,”駱聞舟一打方向盤轉向市局方向,沒好氣地說,“都跟你似的不好養活,我報銷得起嗎?前麵就有一家酒店,半個月工資睡一宿,我給你停一下?”

“我不住那家,他們家大堂的熏香太嗆了,衛生間還沒有浴缸。”費渡慢吞吞地對“饑餐炸雞肉,渴飲地溝油”的苦逼公務員說,接著,無視自己引發的一係列洶湧的仇恨,指揮道,“接著開吧,你們局附近有一家六星服務還湊合,我可以自己溜達過去。”

駱聞舟:“……”

他忍了半晌,終於忍無可忍:“費總,你一天到晚除了玩就是混,一點正事也沒有,你家的錢夠你揮霍一輩子嗎?以後敗家了怎麽辦?喝風都沒人給你刮。你說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過了今……昨天,去民政局領證都有法律效應了,你能不能少作一點!”

費渡沒受傷的手肘撐在車門上,不出聲,隻是撐著下巴笑。

駱聞舟不知道這有什麽好笑的,看他就發愁,要不是因為可憐他今天是殘障人士,幾乎想把此人從車上扔下去。

過了一會,費渡又問:“你確定不需要我繼續幫忙嗎?”

“你有編製嗎?拿工資嗎?”駱聞舟到底沒讓他自己走過去,臨近市局的時候,他一邊數落著,一邊臨時拐進馬路對麵的輔路,衝著一處堪為附近地標性建築的酒店開去,“有你什麽事?”

“我聽說你們逮捕的所謂‘共犯’,是那個凶殘的小姑娘指認的,除此以外再沒有別的證據了,對吧?”

駱聞舟麵無表情道:“調查過程保密。”

他話音沒落,費渡就不緊不慢地接著說:“哦,對了,還因為他和二十年前的連環綁架少女案有點聯係,所以看起來可疑。”

駱聞舟暗暗磨了磨牙,心裏盤算著,等著事過了,非得回去好好查查,到底是哪個孫子嘴上這麽沒把門的。

“也就是說你們沒有證據,那小姑娘還不滿十三歲,智商看起來很高,但精神狀況可稱不上健康,她的證詞,可信度有多少?你們抓住的男人今天的不在場證明可是警方親自做的,如果他堅決抵賴呢?”費渡略微一攤手,“還有那個小女孩,你們從她嘴裏肯定問不出什麽的,反正你們不能對一個小女孩嚴刑逼供,難不成你們還打算連夜找一個專門從事未成年人罪犯心裏的專家來?”

費渡所說句句屬實,這也是駱聞舟比較頭疼的。

今天晚上的所有行動全都缺乏現實證據的支撐,如果不是最後成功救出了晨晨,單憑駱聞舟多次自作主張和先斬後奏,第二天就得有他一頓好果子吃。

此時,他的車已經開到了酒店樓下,過剩的冷氣撲麵而來,帶著酒店大堂裏清冷寧靜的熏香氣息,沁人心脾。

即使已經是淩晨,門口依然有值夜班的門童上前,精神抖擻地上前迎客。

費渡下了車,正要往裏走,忽然又想起什麽轉回來,彎腰敲了敲駱聞舟的車窗,拉開了駕駛員一側地車門。

“手機落下了,”他說,“麻煩遞給我一下。”

駱聞舟“哦”了一聲,撿起副駕駛座位上的手機,正要遞過去,費渡卻好似等不及似的,伸長了手來接。

他因為車禍而顯得有些淩亂的襯衫鬆鬆垮垮的垂著,從駱聞舟的角度,正好能看進他低垂的領口,那胸口有一點單薄,但陳列在一副輪廓分明的鎖骨下,反而有種內斂的力量感,今天他倒是沒有刻意噴古龍水,但此人腐化的肉體恐怕已經給來自世界各地的香精醃入了味,從領口往外透出一股隱約的、若有若無的男香,叫人還來不及仔細品味,就已經杳然無蹤。

費渡伸長胳膊拿手機的時候,幾乎要貼在他身上,然後一觸即走,手指有意無意地碰了駱聞舟一下,抽走了自己的手機。

駱聞舟:“……”

深更半夜,一個性別男、愛好男、血氣方剛且暫時無固定伴侶的青年,在無限的工作壓力之下,猝不及防地遭到了這種撩撥,其慘絕人寰之程度,不亞於絕食三天的人上網看見米其林餐廳官博深夜報社。

“我明天早晨應該還在這,需要的話可以過來找我,”費渡若無其事地站直了,把他那遭瘟的手機往兜裏一塞,“我可以替你們和那女孩聊聊,雖然我不是問題青少年專家,但我本人當問題青少年的經驗比較豐富。”

駱聞舟心力交瘁地擺擺手:“你快滾吧。”

等費渡真的滾了,駱聞舟把車停在路邊,連抽了兩根煙,才從半硬的尷尬狀態裏恢複過來,他啟動車子回市局,內心不由得充滿了滄桑。

普通人學習緊張工作忙,還能以“相親”的方式解決個人問題,他這種小眾愛好者,在這方麵則多有不便。

剛畢業的時候,駱公子也曾經像費渡一樣四處浪過幾年,然而後來發現,浪**容易,找個合適的人卻很難,而所謂的“醉生夢死”,基本也就是四個步驟,剛開始神魂顛倒,隨後習以為常,再後來索然無味,最後落個惡心反胃,再加上有越來越大的工作壓力轉移他的注意力,駱聞舟慢慢過起了上班下班、回家擼貓的“夕陽紅”生活。

可是心態“夕陽紅”了,身體畢竟還年輕,生理世界和精神世界產生了極大的內在矛盾,駱聞舟心煩意亂地想:再照這麽發展下去,搞不好哪天他就要對著駱一鍋的大毛尾巴發/情了。

他暴躁地一腳把油門踩到底,車子“嗚”一聲哀鳴,原地蹦了一下,蹦蹦跳跳地衝進了燈火通明的市局。

“駱隊,許文超拘來了,在審訊室,蘇落盞在另一間屋,小郎看著她呢,你是打算……”

話沒說完,駱聞舟匆忙的腳步就頓住了,在樓道裏看見了一個佝僂的人影。

“郭叔?”

郭恒撚滅了煙頭,緩緩地站起來,努力挺了挺後背……依然挺不直。

駱聞舟:“您怎麽……”

“你今天下午去找了我,是要重新調查當年那件案子嗎?”郭恒目光灼灼地看著他,“是吧?我女兒……這麽多年一直沒找到。我聽說你們剛才找回了一個女孩,人還活著,是真的嗎?那現在是抓住嫌疑人了嗎?是不是當年菲菲的事也有希望問清楚,除了吳廣川之外,還有別的共犯嗎?”

老人渾濁的雙眼裏,似乎重新點著了當年楊老提過的火焰,幾乎讓人難以直視。

駱聞舟一時不知說什麽好,隻能狼狽地搪塞:“我們一定盡力。”

說完,他腳下抹油,連忙跑了,走出去老遠,仍然覺得郭恒在注視著自己的背影,目光快要把他的後背燒穿了。

審訊室裏的許文超在一天之內二進宮,從“協助調查”變成了“嫌疑人”,半夜三更被人從住處拘出來,他臉色十分難看,布滿了熬夜的憔悴,嘴角甚至冒出了胡茬。

此時,他的態度顯然沒有那麽客氣了,十指扣在一起,放在自己腿上,蒼白的臉上有股說不出的神經質。

“我沒有,”許文超的語氣無奈又無辜,話卻說得很尖銳,“我再說一遍,我沒有綁架過小女孩,也沒有殺過人,行車記錄你們看過了,非法跟蹤、竊聽,你們也幹過了,我想請問一下,侵害一個人的基本人權到了這種地步,你們找到我殺人的證據了嗎?”

審訊的刑警冷冷地說:“蘇落盞綁架同校的女孩,對受害人實施虐待,並且意圖謀殺未遂,她在犯罪現場兩次打電話給你,當著所有人的麵指認你是她的共犯,你還有什麽要狡辯?”

許文超往椅子背上一靠,用他特有的輕言細語說:“一通電話,一句孩子話,我就成了殺人犯,我今天算是明白,什麽叫做‘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了。”

“蘇落盞為什麽要給你打電話,又為什麽要誣陷你?”

許文超頓了頓,靜靜地抬起眼,監控前的駱聞舟看清了他的眼神,心裏突然湧上一股不祥的預感——這個人太鎮靜、太篤定了,全然沒有一點慌亂,好像懷揣著一張不為人知的底牌。

“因為我和她媽媽是戀人關係,”許文超說,“是,下午來的時候我沒有說……因為我怕惹麻煩——我從小就喜歡蘇筱嵐,可是她不喜歡我,她寧可過得人不人、鬼不鬼,也不肯接受我,隻有得知生命快要走到盡頭的時候,她才自私地決定施舍給我一點溫情,我卻為此感激涕零,甚至想和她結婚……如果不是她沒能等到這一天,現在我就是蘇落盞的繼父。因為沒有這層法律關係,我想要收養那孩子很困難,隻能慢慢想辦法,同時盡我所能給她提供物質條件,有什麽事,她會給我打電話,這很正常。”

“但你沒接。”

“我沒接,因為我發現自己被竊聽了,”許文超坦然說,“即便那電話不是她打的,是隨便某個送快遞、推銷房地產的電話,我也不會接。警官,我有權在公權力的重壓下保持最後的自由吧?”

“那這麽說,蘇落盞是誣陷你了?”

“我不知道那孩子為什麽這麽說,如果是真的,那我也真的很傷心,她媽媽一直比較忽視她,相比而言,我自覺是個稱職負責的準繼父,這女孩從小放養,確實有些行為很過界,我也管教過,也許她對我有一點逆反心,”許文超說到這裏,略微頓了頓,“也或許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是有人引導她。”

另一位刑警猛地一拍桌子:“你少他媽來這套!幸存的受害人作證說,蘇落盞在給你打完電話以後,曾經說過‘他不來,我自己也行’的話,蘇家的舊宅也一直是你雇鍾點工清理,從你的賬戶上走的水電費!你維護一個快拆遷的舊房子幹什麽?分明就是有不可告人的事!今天要不是我們盯你的梢,那個被綁架的女孩沒準就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許文超搖搖頭:“維護一座舊宅,和綁架殺人之間的因果關係在哪?按照您這個邏輯,所以本市範圍內發生的刑事案件,都應該由市政負責了?”

“他不是說自己燒壞過腦子嗎?”駱聞舟詫異地一挑眉,“我看這機靈得很啊,難道傻逼也是間歇性的?”

“駱隊,他要堅持否認,咱們也沒有別的證據啊,難不成要給他上測謊?”

“去查他的賬戶、信用卡、名下的車和房產……拿著他的照片去各大租車行問問,還有私人關係,他作案時開的車也有可能是借的。曲桐案發當天行車記錄沒問題,隻能說明他沒開自己明麵上那輛車,我不相信他有能耐憑空藏起一輛四個輪的來……”

駱聞舟話音沒落,就聽見審訊室內的刑警問:“我再問你一遍,二十七號晚上,你在什麽地方?”

“在家看書。”許文超麵不改色,“我是個自由職業者,不用每天上班,在家看書很正常。”

“既然在家看書,你租車幹什麽?”

這就是詐供了。

如果許文超當天在西嶺開的不是自己的車,那麽無論是問熟人借,還是私下裏有一輛掛在別人車牌下的車子,都是有跡可循的,很容易查,相比起來,最好的選擇是去一些管理不正規的租車行租一輛,有一些野雞租車公司幹脆就是非法經營的,隱藏得很深,這也是許文超最有可能的做法。

駱聞舟閉了嘴,雙臂抱在胸前,凝神等著聽許文超的說辭。

誰知許文超麵不改色地一挑眉,好似十分真心誠意地詫異了一下:“警官,您在說什麽?”

“二十七號傍晚,你開車跟蹤一輛從西嶺出發的校車,伺機想對車上十一個女孩中的一個人下手,結果正好目擊了校車被綁匪劫持,這個過程中,有個叫曲桐的女孩從那輛車上逃了出來,遇見了你和蘇落盞,出於信任,她向你求救,上了你的車,誰知道反而把自己葬送在你這種禽獸手上!”

許文超哂笑:“這簡直……”

審訊的刑警厲聲打斷了他的辯解:“博物館外圍的監控拍到了你的車牌號,你還有什麽可狡辯的!”

“警官,”許文超冷靜地問,“請問這是二十七號晚上幾點的事?”

負責審訊的刑警冷冷地說:“你自己不知道嗎?”

“我真的不知道,”許文超輕輕舉了一下自己的雙手,搖搖頭,“好吧,既然你們存心想詐我,看來是不會告訴我確切時間了,但是我還得為自己說句話,如果這樁案子發生在前半夜,那我恐怕是來不及趕過去的。我家的位置您看見了,開車到您所說的西嶺地區,至少得三個小時……這還是不考慮堵車和天氣不好的情況下,二十七號晚上八點半左右,我在家裏叫過一次外賣,訂單號和送餐時間都有記錄,運氣好的話,送外賣的人或許還記得我。”

駱聞舟心裏“咯噔”一下,發現自己的預感成了真。

“我建議您盡快去核實,也還我清白。”許文超低頭看了一下表,“看來我要在公安局裏過夜了,請問我什麽時候可以請律師?哦,對了,還有,雖然到現在為止,我還不太清楚蘇落盞到底做了什麽,但她畢竟還小,警官們可不可以對她溫和一些?如果有必要,我願意承擔監護人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