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渡額角一排冷汗,也不知是熱的還是疼的,麵如白紙,從牙縫裏擠出一句:“你沒完了是嗎?”

駱聞舟表情沉痛地站在一邊,活似在默哀,默了兩秒鍾,他就實在憋不住了,把頭別到一邊,一通狂笑。

“小夥子,你這不行啊,”旁邊骨科的老大夫一邊替費渡處理受傷的左臂,一邊絮絮叨叨地說,“一看就是生活習慣不好吧?你們現在年輕人呐,晝伏夜出,又不愛運動,一天到晚就知道往哪一癱玩電腦,身體能好嗎?我就納悶了,那破玩意有什麽好玩的?別覺得你年輕,二三十歲就骨質疏鬆的有的是……”

從來沒在深夜玩過電腦的費總冤得說不出話來。

費渡在晨光路口附近,被一輛從右邊突然衝過來的車撞到了副駕駛,肇事司機是個剛拿車本兩個月的新手,那哥們兒整個人是被急救車抬走的,據說是因為不熟悉路標,拐錯了彎,莫名其妙地發現自己逆行,又正好看見費渡那輛堪比坦克的大SUV迎麵過來,當時心裏一慌,把油門當刹車踩了——這是緊急出動的交警得出的結論。

總而言之,這起事故的原因是駕校太水,以及費渡倒黴。

幸虧費渡今天開的車安全係數高,本人反應也很及時,因此反而是對方的車損毀比較嚴重,他基本算是有驚無險——連眼鏡都沒碎。

……不過眼鏡是堅強的眼鏡,費總那金貴的肉體就有點相形見絀了,他的左臂被彈出的安全氣囊撞成了骨裂。

費渡堅持認為是姿勢有點寸的緣故。

更倒黴的是,也不知怎麽那麽巧,費渡難得的狼狽時刻居然正好被駱聞舟那缺德玩意看見了。

駱聞舟順路陪著他醫院一日遊,在得知了費渡的傷情以後,他拎著費總那副意誌堅定的眼鏡,整個人笑得停不下來,連日的工作壓力造成的沉重心情一掃而空。

“大夫,這種資產階級的小流氓不玩電腦,他們天天出去夜夜笙歌,”駱聞舟看熱鬧不嫌事大,在旁邊添油加醋,“您看那臉,虛的,這都是腐化墮落生活的證明。”

老大夫瞪著蜻蜓一樣的大眼睛,透過老花鏡端詳著費渡吸血鬼似的臉色:“唔,是有點。”

費渡:“……”

“我先給你固定一下,裂得不嚴重,過兩天過來拆了就行,記得不要做劇烈運動,戒煙戒酒戒色,”老大夫語重心長地叮囑,“還有,千萬注意補鈣,小夥子,不然再過十年,你就是個‘嘎嘣脆’啊!”

最後這一句不知怎麽戳了駱聞舟的笑穴,此人要瘋,大有下半輩子就靠這麽一個笑話活的意思,直到他順路開車捎著費渡回家,還不時發出詭異的笑聲。

費渡有點可憐他,覺得駱隊這輩子實在是淒慘,無趣的人生裏也隻有撿拾這種低級趣味能聊以**了。

倆人原本一個約了白老師,一個約了陸局,經此一役,隻好同時爽約。

“前麵路口左……你開過了,”費渡沒好氣地一撩眼皮,“大爺,您老人家會看導航嗎?”

“你沒發現我是打算把你拐走賣了嗎?買家我都聯係好了,”駱聞舟徑直按著錯誤的路線走了下去,一路開到了一個購物中心,他泊好車,衝費渡一招手,“走,下車,買家在前麵等著驗貨呢。”

“能勞駕你把我包裝得精良一點再賣嗎?”費渡沒好氣地看了看自己皺巴巴的上衣,試著動了一下,感覺渾身上下恐怕有多處淤青,哪都疼,於是坐在車裏沒動地方,有氣無力地對駱聞舟說,“你自己把買家領來吧,我走不動了。”

駱聞舟倒也沒強求,隻是看著他那好似癱瘓的德行嗤笑了一聲,把這個還沒有眼鏡結實的男人撂在車裏,獨自走了。

費渡以為他是打算順路辦什麽事,他自己是個蹭車的,沒理由要求別人服務到家,因此並不在意。

他把副駕駛的座位又往後調了調,占了車內空間的大半壁江山,整個人幾乎要躺下了,半合著眼一靠,在綿延不絕的疼痛中,想起了他方才遭遇的那場車禍。

看錯路標、錯把油門當刹車……這些事屢見不鮮,究竟是主觀故意的,還是肇事司機手忙腳亂時的疏忽,這誰也說不清。

唯一的區別就是前者是謀殺,後者隻是事故。

這樣看來,車真的是一件性能絕佳的謀殺工具。

就在費渡琢磨這些事琢磨得快要睡著的時候,旁邊車門響了,駱聞舟回來了。

費渡漫不經心地偏頭看了他一眼,震驚地發現他手上竟然拎了一個蛋糕,浮誇的紙盒上畫滿了蠟燭和愚蠢的卡通人物。

費渡下意識地往靠近另一側車門的方向躲了一下,仿佛駱聞舟手裏拎的不是蛋糕,是顆炸彈。

“沒見過生日蛋糕?躲什麽,蛋糕又沒打算非禮你。”駱聞舟把蛋糕盒子放好,“處理事故那哥們兒不是登記你身份證了嗎?別告訴我你身份證上的日期是錯的。”

費渡比他胳膊上的石膏還僵硬,整個人進入了一種隨時打算跳車逃跑的不穩定狀態裏。

然而終於還是沒有,在駱聞舟車上民謠、通俗與民歌強行串燒的車載音樂裏,費渡保持著這種狀態,一直到駱聞舟在自己家樓下停好車。

“人家大夫都說了,讓你戒煙戒酒戒色,我看你一手石膏,今天也別出去招搖過市了,就跟‘中老年人’體驗一下夕陽紅的生活吧。”駱聞舟衝他一仰下巴,“下來。”

費渡用意味不明的眼神看了他一會,小心翼翼地揣起隱隱作痛的胳膊,半身不遂地從車裏蹭了出來。

他走得太慢,駱聞舟不時得停下來等:“至於嗎少爺?幸虧我們家在一樓,要不然還得背你上去。”

費渡沒吭聲、沒回嘴。

他像隻頭一次到了別人領地裏的貓,脊梁骨上的每一截骨頭都充滿了警惕。就這樣一步一挪地來到了駱聞舟家門口。駱聞舟剛一開門,“一家之主”就探出了一顆早早準備好的小圓腦袋,往外張望。

駱聞舟:“進去,駱一鍋,別擋道!”

駱一鍋的視野被他手裏的大紙盒擋住,疑心這是鏟屎工給它老人家進貢的新鮮玩意,遂不客氣地伸長了脖子,吊起爪子去抓,被駱聞舟眼疾手快地在爪子上敲了一下,駱一鍋憤然落地,“嗷嗷”叫了兩聲,直到這時,它才看清了後麵還有個陌生人。

費渡和駱一鍋對視了一眼,費渡比較內斂,隻是後退了小半步,駱一鍋則當場炸毛,發出一聲不似貓聲的慘叫,它四爪並用地來了個平地猛轉身,爪子和打滑的地板互相摩擦,瞪起一雙玻璃球一樣的大眼,壓低重心,做出隨時打算撲上來拚命的架勢。

就著這個勇猛的姿勢,它再次和費渡對視了片刻,片刻後,駱一鍋當機立斷,放棄戰鬥,頭也不回地鑽進了沙發縫裏,不出來了。

駱聞舟:“……”

養了一隻這麽慫的貓,他多少覺得有點顏麵無光。

“不用換鞋,”駱聞舟一指沙發,“隨便坐,哎,這貓以前沒有認生的毛病來著,上次有個同事過來,它還追著人家‘哈’了一路,怎麽就單怕你——駱一鍋,你給我滾出來,沙發底下滾一身土,回頭又往我床單上蹭,王八蛋!”

駱一鍋裝死,一動不動。

駱聞舟衝沙發吼:“你還吃不吃飯了?”

這回聽見了,沙發縫裏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兩根翹起來的胡子,隨即,它嗅到了陌生人的氣味,又果斷縮了回去。

駱一鍋同誌居然給嚇得絕食了。

駱聞舟無奈,拆開個貓罐頭扔在它的飯碗旁邊,又在旁邊櫃櫥裏翻了翻,摸出一個糖盒子丟到正襟危坐的費渡麵前:“你看看過期沒有,我去隨便炒幾個菜。先說好,我不伺候少爺,我做什麽你吃什麽,別那麽多毛病。”

費渡難得沒有提出異議,他的坐姿板正得要命,好像屁股底下不是沙發,是世界屋脊。

駱聞舟走開之後好一會,他才有點吃力地單手打開了麵前的糖盒子,裏麵的品種千奇百怪,大概還是過年時候買的那種什錦糖盒,幾塊巧克力已經化成了十分後現代的形狀,讓人一看就毫無食欲……最底下一格卻是一盒奶糖,老式的、粗製濫造的包裝,總是不規則的糖塊形狀,往死裏黏牙——他記得這東西的味道。

費渡緩緩地取出了一塊奶糖,用牙尖撕開,扔進嘴裏,隨即,他將目光投向了廚房,抽油煙機轟鳴作響,菜刀和案板有節奏地互相撞著,駱聞舟的背影在那裏時隱時現。

駱聞舟嘴上說“隨便炒幾個菜”,其實還是認真做了,在非常短的時間內料理出了葷素搭配的幾道菜,他把蛋糕擺在中間,想了想,又插了根蠟燭點著。

駱聞舟抬起頭,正對上費渡的眼睛,他於是幹巴巴地說:“看什麽看,我不會給你唱生日歌的,你打算許個願嗎?保佑明年生日不被車撞這種也行。”

費渡:“哦。”

兩個人對著蛋糕上憨態可掬的卡通蠟燭麵麵相覷片刻,氣氛古怪極了,好像在對過往歲月做出沉痛哀悼。

駱聞舟立刻就後悔了:“你還是快點吹了吧,這樣有點二。”

全世界各種各樣的蛋糕,鮮少有費渡沒吃過的,唯有生日蛋糕對他而言十分陌生,似乎還是很小的時候嚐過,費渡當時家裏來的客人很多,生日基本是過給外人看的,那昂貴的蛋糕隻給了他象征性的一小塊就被端走了,隔天他再想找,已經沒有了——因為奶油放一段時間就不新鮮了。

其實生日蛋糕和普通的早餐蛋糕有什麽分別呢?充其量隻是多幾個蠟燭留下的小孔,可費渡總覺得那味道是不一樣的。

駱聞舟的手藝也十分可圈可點,美中不足是沒有酒,駱隊謹遵醫囑,隻給了他一包高鈣的早餐奶。

有一些中老年男子在外麵總結陳詞次數多了,回家麵對老婆孩子也總不自覺地把這種不良作風搬來,駱聞舟小時候最討厭他爸吃飯之前先訓話的毛病,誰知耳濡目染二十年,他居然也被傳染上了。平時跟駱一鍋在一起,這病尚且在潛伏期,今天飯桌上多了個費渡,一下就發作開了。

“又過一年,”駱聞舟把熱過的早餐奶倒進杯子,推到費渡麵前,展開了和他老爸一脈相承的長篇大論,“不是我說你,以後幹點正事吧,混到什麽時候是個頭?物質生活極大豐富的結果,應該是讓人更有追求,而不是像鹹魚一樣躺在金山上,年輕人太空虛了不行,遲早是要出事的。”

費渡從未體會過這種中國式的家長文化,叼著一顆丸子,感覺聽起來十分新鮮。

駱聞舟繼續嘚啵:“人的本性就是這樣的,先是追求溫飽,衣食無憂、感官上舒適了,那就必然要尋求更高的滿足感,比如成就感,比如自我實現,仍然沉迷在低層次的揮霍,其實隻是在自我麻痹,時間長了,其中隱形的焦慮會讓人很痛苦的。今天邁巴赫、明天布加迪,你都買回來,就能緩解這種與人性相衝突的、深層次的痛苦嗎?”

“不能,”費渡慢條斯理地把炸丸子咽了下去,“不過買都買不起的痛苦顯然更表層一點。”

“……”駱聞舟瞪了他一眼,卻發現費渡嘴角帶著一點笑意,是在開玩笑——雖然這玩笑聽起來有點戳人心窩,駱聞舟說,“家長訓話的時候也敢打岔,這要是在我們家,你這種熊孩子現在就得搬個板凳去門口蹲著寫檢查,還想吃飯?”

費渡聽了這一句話,不知想起了什麽,方才那點笑容漸漸淡了。他沉默了一會,忽然說:“我家吃飯的時候基本沒人說話,除非有客人,不然很少在飯桌上見到我爸,我媽情緒不穩定,常常吃到一半就會無緣無故地發作,有時候沉著臉扔下餐具就走,有時候是突然就坐在餐桌旁邊哭起來。”

駱聞舟一愣。

“在家裏吃飯是件很讓人提心吊膽的事,”費渡好似有些無奈地聳聳肩,“偶爾太平一次,簡直就像中獎一樣。”

駱聞舟想了想,沒有安慰他,隻是輕描淡寫地說:“聽著是挺慘,不知道跟寫檢查比起來哪個舒坦一點。”

費渡一挑眉。

“真的,你想象一下,你蹲在門口、趴在板凳上,拿張稿紙衝著家裏大門,天熱時候大家都隻關防盜門,從外麵可以看見你家裏在幹什麽,鄰居都是父母單位的,誰經過都得低頭看你一眼,問一句‘小子,又犯什麽事了’,實在是對人格和尊嚴的極大侮辱。”

費渡忍不住笑了起來。

駱聞舟還打算說點什麽,突然,他的手機響了,是從辦公室座機打過來的,駱聞舟一愣,心裏隱約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

“喂,”陶然的聲音有點喘,“駱隊,剛才常寧他們在轄區派出所報案,說晨晨丟了!”

他手機音量很大,費渡也聽見了。

駱聞舟:“什麽時候?在哪丟的?別著急,不一定是同一件事。”

“她今天去少年宮學畫畫,中午常寧送過去的,晚上大人跟她說好了,讓她在少年宮裏等半個小時不要出來,她爸下班才能去接,她們下課……大概是四點半的時候,她爸給她打過一通電話,當時孩子還在畫室裏,五點多一點,大人過去的時候,就找不著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