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裏的孩子亂成了一團,有尖叫“老師快開車的”,還有哭著叫“胡老師”的,持刀歹徒眼珠充血,一刀捅進了胡玲玲小腹,胡玲玲一輩子活到現在,平平穩穩、無災無病,從來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樣的痛苦,她的手腳脫了力,整個人本能地蜷縮起來,隻是望著停在旁邊的中巴車,期冀那車門能趁這一會功夫關上,安全地逃之夭夭。

鑰匙插在車上無風自動,歹徒好像忘記將它搶過來,那司機手握換擋器,隻要按一個按鈕就能關上車門,他駕齡長、車技高,一秒鍾就能掛上檔,從空曠的山路裏絕塵而去……

可是沒有。

司機韓疆一臉驚恐,卻隻是坐在駕駛室裏沒動地方,衝那歹徒吼道:“快住手!”

此時胡玲玲已經說不出話來,急得眼圈發紅,拚命衝韓疆搖著頭,想叫他不要管自己,然後她聽見了那忠厚老實的男人下一句話:“不是說好了隻要錢的嗎,你他娘的弄出人命來啊,到時候怎麽收場!”

胡玲玲終於意識到了什麽,一股透骨的涼意順著她的後脊爬了上去。

就在這時,誰也沒有注意到,角落裏的窗簾輕輕動了一下,方才那個穿碎花裙的女孩子趁亂鑽進了窗簾裏,她借著車簾的掩蓋,扒上了打開的車窗,像一隻細胳膊細腿的小貓,無聲無息地鑽過車窗,跳到地上。

那歹徒行凶的企圖被韓疆打斷,頗為不滿地把刀扔給那司機,彎腰抓起了胡玲玲的頭發,解恨似的朝她拳打腳踢。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這殘忍的一幕吸引,女孩的腳步也被呼嘯的風雨聲與女人的慘叫聲掩蓋,無星無月的黑夜成了她的朋友,女孩避開車燈,不管不顧地狂奔了出去。

山區道路崎嶇,沒有路牌、沒有燈光、沒有活物,幢幢的山石與歪脖的樹都像是藏在暗處的怪物,女孩辨不清方向,也不敢回頭,聽見自己的腳步聲也心驚肉跳,總覺得提著刀的怪物就追在身後。

沒有人教過她荒郊野外遇到這種情況應該怎麽辦,她隻能不停地往前跑——

突然,女孩麵前閃過一道車燈,她驚恐極了,此時此刻,人和鬼一樣讓她恐懼,慌不擇路中,女孩腳下踢到了一塊石頭,她橫著飛了出去,終於一不小心叫出了聲。

刹車聲在一側響起,女孩耳畔轟鳴作響,肌肉僵成了一團。

這時,她聽見一個很脆很嫩的聲音說:“爸爸,是小動物嗎?是羊嗎?”

這稚嫩的聲音驚醒了光怪陸離的噩夢,逃出來的女孩慌得發麻的心狠狠地一跳,她聽見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睜大了眼睛,看見一個男人打著傘來到她麵前。

他斯文而幹淨,看上去一定不是壞人。

女孩哭著說:“叔叔救命!”

她布滿碎花的小裙子沾上了斑駁的泥水,膝蓋蹭破了一片,小小的腳趾甲被石子掀起來,鮮血直流,男人端詳了她一下,非常輕柔地把她抱了起來。

女孩堅固的防備心在另一個孩子麵前被打碎,極端恐懼的情況下,她毫無理智地信任了這個荒郊野外突然冒出來的陌生人。

“有壞人劫我們的車,他有刀,還捅了我們老師,就在前麵,叔叔……”

男人腳步非常輕,像是怕驚動什麽似的,舉著傘的手上豎起一根食指。

“噓——”他說,“乖一點,不要怕,讓我女兒陪你。”

女孩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半搖下來的車窗裏露出一個少女的臉,她大約十二三歲,梳著一對羊角辮,臉頰豐腴,有一雙狡黠而美麗的眼睛,嘴唇是亮晶晶的櫻桃紅色,像是偷偷用了大人的唇膏。

笑靨如花。

燈火通明的越野車俱樂部裏,一大幫紈絝們各自捧著手機,開始打聽小道消息。

“我對這附近不太熟,”費渡站在西嶺區地圖前,回頭問“作死俱樂部”的老板,“附近除了這裏,還有什麽聚居村或者活動場所嗎?”

“西嶺當年的規劃就是燕城後花園,主打高端休閑娛樂,”老板說,“落下來的都是占地方的項目,除了咱們,附近還有個帶高爾夫球場的酒莊和馬術俱樂部,原來幾個自然村都遷到縣城裏讓他們‘上樓’了——不過看今天這天氣,那兩邊可能都沒什麽人。”

“哦,”費渡一點頭,“一會警察要是打電話,你讓我來接。”

俱樂部老板一腦門問號:“打電話?警察為什麽給我……”

他話沒說完,前台的電話就響了,正好在旁邊彈鋼琴的姑娘騰出一隻手,勾起電話,懶洋洋地放在耳邊:“喂,西山越野俱樂部……老板,這個人說他是警察!”

警方行動極快,此時已經逼近了綁匪所在地。

從衛星上看,綁匪選的地方很寸,四周都是空地,特警隊一旦靠近,很容易被察覺,而中巴車上都有窗簾,劫匪手裏攥著一幫孩子,他窩在車上,隻要拉上窗簾,狙擊手也沒有辦法。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警方試著撥了方才那個電話,卻顯示電話已關機,這劫匪的控製欲極強,必須要他主動聯係。

過了夜裏十點,大雨終於偃旗息鼓,平靜了下去,陶然他們連夜趕到嫌疑人之一的司機韓疆住處,把人查了個底朝天。

“韓疆以前是開大貨的,結果沾上了‘打牌’的毛病,一年輸了十幾萬,還因為打牌耽誤工作,被車隊開除了,鬧了個妻離子散。後來他老實了一陣,托人在租車行找了份工作,安分了幾年,後來不知怎麽,又玩上了麻將,被詐賭的團夥盯上了,輸得傾家**產不說,還欠了一百多萬的高利貸。”

“怪不得要鋌而走險,”郎喬按著耳機,“另一個人呢,有線索嗎?韓疆除了是個爛賭鬼之外,好像連‘小黑屋’都沒蹲過,即使想走歪門邪道,也未必敢一上來就這麽勁爆,策劃這件事的主謀肯定有前科。”

“有一個,”陶然說,“照片我已經給你們發過去了,這個人叫韓誠正,男,二十九歲,是韓疆一個遠房親戚,曾經因為持刀搶劫和故意傷人兩次入獄,最近剛放出來,到燕城來找工作,經常到韓疆這裏蹭吃蹭喝。這個人說是找工作,其實來了以後一直遊手好閑,幾次與人發生衝突,常常帶著砍刀四處亂轉,周圍鄰居都躲著他走——昨天傍晚,韓誠正去租了一輛破破爛爛的小轎車,一早出發,不知道去哪了,多半就是那個綁匪。”

“這他媽也不知道是臭味相投還是物以類聚,”駱聞舟的聲音從耳機裏傳出來,“韓疆結過婚?有孩子嗎?孩子多大,男的女的?”

“男孩,九歲,已經和前期搬到了外地,因為韓疆的賭癮,前妻不讓孩子聯係他。租車公司跟十六中有長期協議,每次有什麽活動他都過來,跟學校裏常常組織活動的老師們都熟,老師都把他當半個校工,這個人平時忠厚老實,性情溫和,也喜歡孩子,沒人想到他會幹出這種事。”

“知道了,談判組注意,”駱聞舟一頓之後,飛快地整出了一個條理,“綁匪第一次來電話的時候,就帶隊老師當時的反應來看,應該還不知道韓疆和綁匪串通一氣,她和司機之間存在一定信任,因此非到特殊情況,韓疆可能也不想暴露自己,他很可能是被高利貸逼迫,才幹出這種事,對孩子也應該有一定同情心。而另一個綁匪應該是這次綁架勒索的主導者,有前科,是個無可救藥的慣犯,什麽事都幹得出來,他們倆現在利益一致,但關係不可能太牢固,可以分化……”

“老大,”郎喬突然打斷他,“電話!綁匪打來電話了!”

駱聞舟:“各部門注意。”

一句話落下,所有人嚴陣以待起來,眾人紛紛帶起耳機,談判組已經就位。

第二通電話的時間與前一通電話正好相隔一小時,談判員接起電話,說話的卻不是方才那女老師,而是一個戾氣十足的男聲:“錢準備好了嗎?”

所有人的心都是一沉。

談判員頓了頓:“剛才那位女老師呢?”

電話裏能聽見男人粗重的喘息聲,談判員又補充了一句:“我們幾個家長已經湊到了三百多萬現金,我老婆正帶著錢往這邊趕,剩下的一定盡快籌集到,沒有我們還能去借,但是你不能出爾反爾傷人啊!”

電話那頭的男人笑了起來:“哦,你們這麽乖去籌錢了,沒報警?”

談判組的警官抬起頭,無聲地用眼神請示了一下,旁邊郎喬按住耳機,飛快地在手寫板上傳達了駱聞舟的指令:“慣犯,實話。”

“報……報了,”談判的警官用一種有些慌亂的聲音說,“在你聯係我們之前就已經……你……你沒說不能……”

“哦,那警察呢?”

“西嶺縣的公安局說要請示市局,市局說他們至少還要一個小時才能過來,我們實在等不了,隻能先籌錢做兩手準備,你……你千萬不要傷害孩子。”

電話那頭的歹徒聽完,頗為得意:“我早跟你們說,指望那幫廢物沒用。”

大概是聽說錢已經快到位了,劫匪想了想,口氣略鬆:“行吧,讓你跟你家小崽子說句話,他叫什麽?”

旁邊遞過一張紙條,談判員飛快地瞄了一眼:“陳浩,我是陳浩爸爸,求求你讓我跟他說句話。”

電話裏冷笑一聲,片刻後,男孩帶著哭腔的聲音傳來:“爸爸,爸爸!”

旁邊幾個談判組的警察互相比了個手勢——孩子是嚇壞了,但聽起來暫時沒有受到人身傷害。

“浩浩,不要害怕,你和別的小朋友在一起嗎?”接線的談判員試圖確定其他人質安全,“你要勇敢起來,得給其他小朋友做出表率,是不是?”

男孩含糊地應了一聲,但還沒等回話,綁匪已經一把搶過了電話:“別廢話了,聽你也聽見了,別他媽幹多餘的事,我們不需要送飯,不需要送水,別指望讓警察趁機混進來,趕緊籌錢去,有錢就有你兒子的命。”

談判員皺起眉,衝周圍同事搖搖頭,郎喬把“想辦法派人靠近”的計劃單撤了,抬手衝他做了個“計劃二”的手勢。

“慢著,能……能不能讓我跟車上的老師說句話,孩子太害怕了——隨便哪位老師都可以!”

聽了“隨便哪位老師都可以”的說法,電話那邊古怪的冷笑了一聲。

隨後,一個低沉而有些畏縮的男聲傳來:“喂。”

是韓疆!

“老師,我……我是陳浩爸爸,”談判員壓著聲音,讓自己的話聽起來有幾分掏心挖肺的祈求,“老師我知道這很自私,但是您……您自己有孩子嗎?您能理解嗎?”

那邊沉默了一會:“……我有。”

“老師,請您無論如何照顧好孩子,錢的事我們盡量想辦法,傾家**產也無所謂,隻要孩子沒事。都是為人父母的,您肯定知道咱們做家長的心情,我知道您的處境也很艱難……您的孩子應該也和浩浩差不多大吧?您想想他,我們不能到現場,隻能求您替我們照看,受點驚嚇無所謂,千萬別傷著,求求您!”

這一回,韓疆沉默了更長的時間,語氣忽然變得不那麽穩定起來:“我……我會盡力……”

韓疆話音沒落,遠處半山腰上突然傳來一陣巨大的轟鳴聲,爆炸似的重金屬音樂在靜謐的夜色中無遮無攔,晃眼的燈火亮起來,緊接著是口哨聲和尖叫聲。

綁匪立刻炸了,拎起刀一把搶過電話:“什麽人,警察嗎?你們耍詐!不想要那些小崽的命了嗎!”

電話那邊慌亂的解釋:“沒、沒……”

與此同時,有個甜的發膩的女聲通過擴音器傳來:“寶貝兒們別慫,上車啊,剛才‘死亡塞道’都跑下來了,帥哥們還能讓你們出事嗎?”

口哨聲透過擴音器簡直要把方圓十裏的地麵都翻一遍,彩色的激光漫山亂竄,燈光中,幾輛囂張的改裝跑車在山間亮了相,好像要起飛的車門巨大的影子被燈光技巧地投射到不遠處的山腰上。

韓疆一把抓住綁匪握刀的手:“附近有個越野俱樂部,來之前不是查過了嗎,你鎮定一點!”

綁匪暴怒:“走開!怎麽那麽巧他們正好到這邊來?”

電話裏的談判員大聲說:“我們真的不知道,你們可以換地方,錢馬上就到了,不要傷害孩子,老師!老師!老師!”

連著三聲“老師”像一根尖銳的針,挑著韓疆的神經。

學校裏的孩子有時候分不清校職工和外包人員,尤其是年紀小的,在學校裏遇到大人都叫“老師”,那些孩子平時也是這麽稱呼他的。

韓疆雙手按住同夥,急促地在他耳邊說:“聽見了嗎,錢都快到了,就差最後一步,你非得這時候節外生枝嗎?你抬頭看看,那像警車嗎,他們跑的是山道,根本沒打算過來,幾個影子就把你嚇尿了,能幹什麽!”

綁匪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似乎被他說服了,持刀的手略微放鬆。

韓疆:“剛才跑了一個小崽子,這裏本來就不安全了,我去開車,換地方。”

飆車的富二代們群魔亂舞的聲音存在感十足,如影隨形,嚎叫的跑車巨大的引擎聲繞著山路轟鳴不止,雖然距離很遠,且沒有靠近的意思,卻幾乎把中巴車所在的地點圍了起來,舞曲的鼓點聲一下一下砸在兩個綁匪的胸口上,他們不得不撤出原本的空地,往唯一一個遠離噪音的方向開去。

郎喬耳機裏傳來駱聞舟的聲音:“目標車輛已經被逼進了狙擊範圍,想辦法讓他們停下。”

中巴車上,綁匪手上沒來得及關機的手機突然響了,方才那家長語無倫次地在電話裏說:“錢到了,現金,但隻有三百多萬,剩下的我們還在想辦法湊……”

音樂聲越來越遠,鼓點卻越來越快,一下一下撩著人的神經,聽得人越來越心慌。

持刀的劫匪大聲咆哮:“不行,一個子都不能少!”

韓疆一腳踩住刹車:“差不多行了,咱們倆五五分,一人拿一百多萬也不少了,別拖到警察來!”

“我就要五百萬!”

電話裏的談判員:“我們真的已經盡全力了,老師,你想想自己的孩子,那都是孩子啊老師,求求你!”

韓疆額角青筋暴跳。

“沒有五百萬,我就殺光這些小崽子,反正老子坐過牢,再進去一趟有什麽大不了。”

韓疆一把抄起方才同夥拋給他的砍刀:“老子不想坐牢!”

兩個男人鬥牛一樣地喘著粗氣,好一會,那綁匪瞪著眼睛,冷冷地盯住韓疆:“叔,你是不是後悔了?”

韓疆木著臉沒吭聲,確實已經後悔了。

綁匪忽然陰惻惻地笑了起來,抬手把電話遞給他:“好,聽你的,咱們見好就收。”

韓疆遲疑片刻,麵無表情地接過電話:“這樣,你們找一個人來送,要一個人,最好是女的,地點是……”

他話沒說完,眼前突然寒光一閃,孩子們的驚叫聲在耳邊炸開,韓疆下意識地側身,卻沒能完全躲開,同夥的利刃已經插/進了他的小腹。

韓疆大吼一聲,劇痛之下本能反抗,猛地往對方身上撲去,綁匪後退一步,後背撞上了車門,發了狠地擰動砍刀刀柄,就在這一瞬間,他暴露在沒有窗簾的玻璃車門上,被韓疆的身體牢牢壓住。

一顆子彈破窗而入,正中綁匪後腦——

隱藏的警笛與救護車聲響徹了夜空。

半個小時後,駱聞舟收拾了現場,來到方才那音樂聲震天的半山腰,老遠就看見費渡靠在一輛車上,襯衫扣子解著,從胸口到小腹,紋身和肉體黑白分明,背在腦後的發梢還在往下滴水。

不需要道具和布景,就他自己往那一站,就無端給人一種酒池肉林的感覺。

駱聞舟的來意本來光明正大,結果此時,目光從他半/裸的胸口上掃過,突然就無端尷尬了起來,他嗓子有點癢地幹咳了一聲:“今天謝謝你們了。”

費渡從旁邊的女孩手裏接過半杯香檳,遠遠地朝他一舉杯:“不用客氣,本色出演。”

駱聞舟:“……”

莫名又看他不順眼了。

“駱隊,”這時,郎喬一個電話進來,打斷了這古怪的氣氛,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少了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