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刹那,肖海洋整個人仿佛被劈成了三瓣,第一瓣在目瞪口呆地質問自己的耳朵:“這老不死在說什麽?”

第二瓣則操控著他的雙手,想去解開費渡脖子上的金屬環,可惜肖警官雖然有過目不忘的本領,對機械和小裝置卻基本是一竅不通,又聽方才的女人說什麽“有炸/彈”,更加一籌莫展地不知從哪下手,急得渾身發麻。

剩下的全副心神都在後背上,預備著擋住下一刻就要衝破肉體的子彈,他雖然沒過過什麽好日子,卻也從未被人用槍指過,像躺在鍘刀下的死囚,尚未行刑,他已經想象出了自己的死狀。

死囚因為背負枷鎖,所以在鍘刀下一動也不能動。

肖海洋說不清自己背負什麽,一頭霧水地扛著巨大的恐懼,他也想不通自己為什麽不躲開。

然而就是沒躲開。

背後的槍聲突兀地響了,肖海洋整個人一僵,心裏滑過一個念頭;“要死了。”

“要死”的感懷約莫隻有短短的一刹,他來不及回顧自己短暫的一生,也並未如同文學作品中描述得那樣傷懷悠遠,他心裏很亂,像一片不知從何說起的大海,萬千念頭起伏湮滅如潮,最突兀的一個是:“這圈到底怎麽打開?”

下一刻,肖海洋被人一把推開,他保持著這樣魂飛魄散的僵硬歪倒在一邊,這才意識到臆想中的劇痛竟然沒有來,隻是衣兜漏了個窟窿——

範思遠開槍的瞬間被衝進來的駱聞舟一腳踢中了,子彈走偏,擦著肖海洋的衣角飛了,一頭撞在郎喬留下的碎屏手機上,本來隻是碎屏的手機當即殉職,徹底無力回天。同時,絕症病人脆弱的骨頭沒能扛住這一腳,範思遠的胳膊“啪嚓”一下直接折了,被緊跟著趕上來的郎喬利索地銬了起來。

駱聞舟從聽說費渡失蹤開始,整個人就在高度應激狀態中——他粗暴地將七情六欲卸下來扔在地上,身體跑出了十萬八千裏遠,踢飛範思遠的槍、拽開肖海洋一氣嗬成,他跪在地上,根本沒看費渡,把方才聽見的、看見的……所有一切都屏蔽在意識以外,全部精力縮窄到細細的一條,迅速掃過金屬環的構造,有條不紊地摸到費渡後頸處。

與此同時,他還能有條有理地吩咐道:“叫拆彈專家過來。”

“哢噠”一聲,金屬環開了。

急速湧入的空氣狂風似的掃過了費渡受傷的喉嚨,強行驚擾他行將渙散的意識,劇烈的的咳嗽讓他一陣**,致命的握環終於脫手而出,駱聞舟一把抱住他,直到這時,被血染紅了一半的褲腿和費渡身上的傷痕才針紮似的戳進了他眼裏,方才被他屏蔽的所有聲音、憤怒、焦慮與恐懼全都成了開閘的洪水,轟然將他淹沒其中。

駱聞舟整個人一軟,幾乎抱不住費渡。

方才比他甩在後麵的同事連忙衝過來。

“駱隊,把人放下!”

“放平!放平讓他呼吸!”

“慢點……過來幫忙!”

駱聞舟手上蹭了費渡身上的血跡,依稀意識到是急救人員不顧現場沒清理幹淨就衝進來了,茫然地跟著急救員的指示走。

費渡,仿佛是從未被風霜催折過的盆景。

他不算難養活,日常隻有兩樣東西不吃——這也不吃、那也不吃。甜言蜜語是國際水平,擁有“尋歡作樂”專業的博導資格。

他像琉璃,天/衣無縫的脆弱無暇著。

“勒死對方,是一種細水長流、享受式的殺人方式。”

“您能不能……再給我一次假裝看見媽媽的機會?”

“困住我的不是她的死因。”

“世界上有成千上萬座高樓,她為什麽隻選擇了這裏?”

“我沒有……創傷。”

冰冷潮濕的地下室,藏著無邊秘密的回憶,他每每提到時不由自主的嗆咳,永遠單曲循環的歌……

種種跡象都被範思遠的隻言片語穿在了一起,難以想象的黑暗真相猝不及防地衝撞過來,一瞬間把駱聞舟的胸口掏空了。

他想起那年夏天,背靠孤獨的別墅、仿佛無法融入世界的少年,想起那雙清透、偏執,仿佛隱藏著無數秘密的眼睛。

他很不能撕裂時空,大步闖入七年前,一把抱起那個沉默的孩子,雙手捧起他從不流露的傷痕,對他說一句“對不起,我來晚了”。

“我來晚了……”

直到上了救護車,費渡才好像是有了點意識,難以聚焦的目光在駱聞舟臉上停留了許久,大概是認出了他,竟露出了一個微笑。

駱聞舟艱難地看懂了他無聲的唇語。

他說:“沒有了……怪物都清理幹淨了,我是最後一個,你可不可以把我關在你家?”

三代人,由肮髒的金錢與欲/望開端,延續的仇恨不斷發酵、膨脹……至此,終於塵埃落定。

駱聞舟再也忍不住。

姓費的可能真的都是天生的虐待狂,隻剩下一口氣,也能拚湊出他一生中最大的一份酷刑來折磨他。

“哎,眼鏡,你沒事吧?”郎喬抹掉額頭的冷汗,伸手拉起了肖海洋,她的外衣早就不翼而飛,頗為時髦的棒針毛衣不知經曆了什麽變故,變成了更“時髦”的乞丐裝,倘若把臉洗幹淨,這身特立獨行的造型大約能去時裝周照幾張獵奇的街拍。

肖海洋這才如夢方醒地爬起來,看見郎喬,他突然想起什麽,伸手往兜裏一摸:“小喬姐,你那手機……”

肖海洋說著,突然一愣,伸手在自己身上摸了個遍。

郎喬:“手機沒事,你找什麽?”

“剛才工作證掉了。”肖海洋嘀咕了一聲,手指從焦黑漏孔的衣兜裏穿出來,皺著眉四下找。

“等會讓他們幫你找,”郎喬拽著他的胳膊讓過拆彈專家,“這裏不安全,先撤。”

“哦……哎,我看見了!”肖海洋的工作證和配槍是一起飛出去的,落在了不遠處,就在被兩個警察強行架起來的範思遠腳下,皮夾掉落的時候摔開了,小眼鏡的工作證裏還夾著一張顧釗的照片。

肖海洋不喜歡顧釗那張黑白的遺像,他隨身帶著的是一張合影,是顧釗休班的時候帶他出去玩,在公園照的。那上麵的男人看起來更年輕、更放鬆一點,按著小男孩的頭,手裏替他舉著個棉花糖,衝著鏡頭有些不自在的微笑,和遺像上的不大一樣。

範思遠不知為什麽,一直盯著那張照片,覺得上麵的男人十分眼熟,被警察拖著走的時候,目光仍然死死地黏在上麵。

肖海洋上前一步撿回來,有點心疼地擋住範思遠的視線,抹去上麵的土。

“你夾了一張誰的照片?”郎喬一邊催他快走一邊隨口問。

肖海洋:“顧叔叔。”

“啊,”聲音清脆的年輕女警說,“是顧釗警官嗎?你真的認識他?哎,讓我看一下……”

範思遠整個人一震,如遭雷擊,他倏地回過頭去,掙紮著想要衝向肖海洋的方向:“等等!”

押著他的刑警以為他又要出什麽幺蛾子,死死地按住他,厲聲嗬斥:“幹什麽!你老實點!”

“等等……等等!給我看看!回來!你給我看他一眼……”

可是肖海洋冷冷地回頭看了他一眼,並沒有駐足。

範思遠雙腳不沾地地被警察押走了,他的脖子扭出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弧度,依然在不依不饒地回著頭。

十四年了,顧釗在他心裏活成了那張遺像上的模樣,永遠是那一個表情,有一點區別,他就認不出來了。

燕公大裏蕭蕭而落的梧桐樹葉,騎自行車的青年靦腆又溫和……都已經灰飛煙滅,蹤跡杳然,他至此方才驚覺,原來自己已經忘了顧釗,忘了他笑起來的模樣。

十幾年來,他心裏居然隻剩下一個張春齡和一個張春久。

春來集團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入骨肉的印記,同他自己一道,把他捏成了如今的模樣。

張春齡眼睜睜地看著費渡被人抬走,隨即,銬住他的警察搜了他的身,從他兜裏搜出了手機,拿出來的瞬間,一條信息提示剛好點亮了屏幕,信息內容越到了鎖屏之上:“時間到,遊戲結束了[圖片]”。

鎖屏狀態下沒法看圖片,張春齡急了,主動報出一串密碼:“這是鎖屏密碼,讓我看他一眼,讓我看看他!”

抓他的刑警給手機套上證物袋,隔著透明袋,他大發慈悲地解鎖了張春齡的手機,把圖片發給他看。倒計時牌上的數字全部歸零,張東來閉著眼睛倒在一邊,白襯衫被血跡染得通紅,一動不動。

“不!不——”

“不不不,別澆了,黏糊糊的!”此時,身在大洋彼岸的張東來突然一躍而起,身上還綁著繩子,“紅酒也要錢買的!再說你們不能可著我一個人玩!”

一圈姑娘嘻嘻哈哈地笑做一團,其中一個瓜子臉的年輕女孩拿著他的手機晃了晃:“輸了輸了!張大哥,收到你信息的人沒理你哦,要麽是你做人太失敗了,要麽是給人家識破了,反正你輸了,不能耍賴!”

張東來笑嘻嘻地讓女孩幫他解開繩子,隨意甩了一下頭上的酒水——他在跟女孩們玩無聊的“真心話大冒險”,輪到他的時候選了“大冒險”,大家要求他假裝被綁架,把照片發給一個親友,看對方的反應。

張東來被嘰嘰喳喳的漂亮大姑娘們灌酒灌得東倒西歪,絲毫也沒考慮到這玩法哪裏不妥,痛痛快快地答應了,果然被整得很慘:“別鬧,給我看看,到底誰這麽不夠意……”

他話音戛然而止,看清了聊天對象,當即一蹦三尺高:“我靠,姐姐!可真有你的,你知道你把信息發給誰了嗎?這忒麽是我爸!”

拿他手機拍照的女孩無辜地歪過頭:“你給你爸的備注是‘大佬’?”

“老頭子麽,”張東來打了個酒嗝,隨意拉了拉被紅酒泡濕的領口,“在家可嚴肅了,我都沒見他笑過,我小時候,他偶爾回一次家,說話的時候讓我跟我妹離他兩米遠,跟匯報工作似的,我記得張婷小時候有一次在校服底下偷偷穿了一條碎花裙,學校老師都沒說她什麽,結果讓老頭看見了,哎喲我去,就為這點屁事,發火發得我二叔都不敢勸,弄得張婷再也不敢臭美,十幾歲的姑娘,一天到晚灰頭土臉的……不過我們長大了以後倒是跟他親了不少,可能是老頭上歲數了吧。”

他說到這裏,忽然愣了愣,因為發現方才這個瘋玩瘋鬧還拿酒潑他的女孩子目光很奇怪,濃妝和美瞳兩層掩蓋下的眼睛裏居然透出了一點說不出悲憫,花似的笑容都勉強了起來。張東來:“怎麽了?”

“沒怎麽,想起我小時候悲劇的校服了,”女孩眨眼間收拾好了自己的表情,“還沒罰完呢,別轉移話題,快去開酒!”

張東來被一大幫女孩甜蜜地折磨著,不知該哭還是該笑:“饒了我吧!”

周懷瑾居高臨下地掃了一眼圍繞在泳池旁邊的男男女女,悄無聲息地走了出去。

夕陽已經開始下沉了,他聽見不遠處的陸嘉不知在給誰打電話,陸嘉臉色一直很緊繃,對著電話那頭接連追問了兩遍“你確定沒事了”,才略有緩和,然後聲音柔軟下來,周懷瑾隱約聽見他說:“我們過兩天就回去,放心吧。”

回去——周懷瑾出神地想,回哪去呢?

國內他不熟,周家老宅也不是他的家,僅有的親人已經離散於忘川之間。

還能回哪去?

過了好一會,陸嘉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他身邊,不知從哪弄來了兩個冰激淩,遞給周懷瑾一個——據陸嘉說,洋鬼子味覺不靈敏,冰激淩做得比國內甜,正合他的胃口,一定要吃夠了再回去。

周懷瑾沒有研究過冰激淩口味的地域問題,就著小寒風嚐了一口,打了個哆嗦。兩個堪堪已經算是步入中年的男人並排坐在酒店後院冰冷的石階上,陸嘉說:“人都抓住了。”

周懷瑾轉過頭去。

“春來集團的頭——就是之前追殺你的那幫人——還有害死你弟弟的那夥神經病,都抓住了。”陸嘉停頓了一下,大致整理了來龍去脈給他聽。

荒謬的豪門恩怨,陰險的鄭凱風,被利用的董家父女……還有代替他躺進了棺材的周懷信。

來龍去脈十分複雜,畢竟是綿亙了四五十年的深仇大恨,他們兄弟隻是被仇恨的暴風掃到的一個邊角,在故事裏占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龍套都算不上,大概隻配叫“道具”。

周懷瑾點了點頭,緩緩地吃了一口陸嘉給他的冰激淩,感覺自己的味覺可能是給凍住了,並沒有嚐出個酸甜苦辣來。他嘴角沾著奶油發了會呆,突然緩緩地垂下頭,把臉深深地埋在膝蓋中間,嚎啕大哭起來。

夕陽借著他的哭聲埋葬了這一天的自己,燕城的除夕應當是天亮了,零星的鞭炮聲漸次響起,加班的刑警們匆匆洗了把臉,開了個戰鬥一樣的短會,各自忙碌起來。審訊室裏自首的衛蘭臉上帶著隔夜的殘妝,雙手一攏鬢角,伸手衝警察要了根煙。

“我原名叫衛蘭,我殺過人,殺人後潛逃,他們收留了我,給了我一個假身份。”

“嗯……可以,我可以作證。”

“後悔?”衛蘭一頓,低頭一笑,彈了彈煙灰,附近又不知是誰清早起來就放了一掛大地紅,炸得路邊汽車齊聲鼓噪,連審訊室裏都能依稀聽見,衛蘭側耳聽了片刻,有些出神,答非所問地喃喃說,“這是快過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