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這麽堵?”

“師傅我問一下,您這排隊有一個小時了嗎?”

“一個小時?快半輩子了!聽說是前麵在安檢。”

“進城安檢,出城也要安檢,政府有病吧?高速堵成停車場能多收停車費嗎!”

被堵在高速公路收費站口的司機們紛紛下車觀望,怨聲載道。

“前麵在抽查身份證和駕照。”副駕駛上的女人壓低聲音說。

蘇程沉沉地“嗯”了一聲,雙手在方向盤上輕輕滑動,蹭掉了掌心的汗,他戴了假發和帽子,粘起了眼角,弄了一圈假胡子,怎麽看怎麽像個邋邋遢遢的猥瑣老男人,他自信這身行套與平時頗為講究的“蘇總”毫無相像之處,沒那麽容易被人認出來,混出城應該不難。

隻可惜時間倉促,身份證沒來得及造假,偏偏就撞在槍口上了

大半個燕城的人都集中在這幾天離開,城裏成了空****的鬼城,出城的高速公路卻堵成了一鍋粥,蘇程一開始以為隻是人多造成的擁堵,等弄明白前方有安檢的時候,再想掉頭逃跑是不可能了,前後左右的車都幾乎是摩肩接踵,司機們全都虎視眈眈地提防著別人插隊,除非棄車,否則插翅難飛。

可是蘇程從來養尊處優,平時多走幾步路都擔心磨壞了腳底,眼見周圍大大小小的監控、警察遍布,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裝飾用的兩條腿,實在沒有勇氣推開車門。

“沒事,”蘇程強行衝他的小情人笑了笑,自我安慰似的說,“這種安檢一般都隻查貨車和大客,私家車很快就讓過去,你放心吧。”

女人斜了他一眼,老男人形容猥瑣,已經是麵目可憎,如果再加上愚蠢,簡直討嫌得讓人恨不能將他就地人道毀滅——安檢一般隻查進城,出城這麽嚴格,顯然是不正常。

女人抓住蘇程的手臂:“走,我們下車。”

“下、下車?”蘇程左右觀望一下,這時,前麵的車蝸牛似的往前走了幾米,他一時猶豫,沒有立刻跟上去,眼看旁邊的車要插隊,後麵鳴笛聲連成了一片,蘇程活像個爛泥扶不上牆的阿鬥,瞻前顧後片刻,又慢吞吞地踩油門跟了上去。

“不行啊,”他自以為有理有據地說,“那也太明顯了,萬一被人攔下怎麽辦?再說把車扔在這,咱們還怎麽走?”

女人在墨鏡底下翻了個白眼,隨後,她把墨鏡摘下來塞進包裏,抽出一張卸妝濕巾,飛快地把臉上的口紅和眼妝卸幹淨,兩把網起長發,又探身從後座撈了個抱枕,用圍巾裹成一團,塞進衣服裏,在蘇程目瞪口呆的注視下,眨眼間就從光鮮亮麗的大美人,變成了一個灰頭土臉的“孕婦”。

“安檢也許就是為了堵你的,”女人咬住舌尖,堪堪把“蠢貨”倆字咽了下去,一把拽上蘇程,“跟我走!”

蘇程全無主意,隻好茫然地做了她的跟屁蟲。

大家一起排隊往前蹭,蹭得好好的,突然有人中途棄車離開,後麵司機的暴脾氣一蹦三尺高,忍無可忍地按了喇叭預備開罵,誰知還沒來得及開口,就看清下車的兩人中有一位是孕婦,“孕婦”一臉蒼白,很抱歉地衝他笑,司機隻好把湧到嘴邊的髒話咽了回去,憤怒地砸了一下喇叭。

蘇程的後背已經被冷汗浸透了,汗津津的手抓著女人的手腕,讓她有點惡心。

也許是這老男人不積德,運氣實在不怎麽樣,他才剛下車,前麵的路居然莫名順暢了,原本癱瘓在地的前車一下開出了十幾米,旁邊車道的車輛立刻毫不猶豫地加塞,排在蘇程後麵的車主們恨不能直接把這礙事的玩意撞出大氣層,此起彼伏的喇叭聲響徹雲天。

終於吸引了安檢員的注意。

蘇程太猶豫不決,一直拖延症似的下不了決心,被女人強行拽下車的時候,離收費站已經非常近了,一個剛被同事換下來的休息的安檢員被此起彼伏的汽車鳴笛聲驚動,抬頭看了一眼,正看見一個“老人”拉著一個“孕婦”,跌跌撞撞地從車流中穿過。

行駛緩慢的車流也是車流,也有安全隱患,安檢員立刻追上去問:“怎麽突然下車了,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嗎?”

蘇程被突然攔路的安檢員嚇得一激靈,全身的毛孔瞬間打開,三魂七魄險些也跟著蒸發出去,脊柱僵成了一塊石頭,女人卻急中生智地突然抱著肚子頓了下去,一臉可以以假亂真的痛苦,她也不說話,就是哀哀地哼哼。

蘇程這才慢半拍地回過神來:“對不起,警察同誌,我老婆剛才在車上突然說肚子疼,我們沒想到堵這麽長時間……實在沒辦法,能不能麻煩您……”

安檢員嚇了一跳:“那也別讓她蹲在路上,你快把她抱起來,我給你們叫救護車。”

他說完,撒腿就跑,原本蹲在地上的女人一把拉起蘇程,連拖再拽地扯著他跑,到了這步田地,蘇程也顧不上“身嬌體貴”了,健步如飛地邁開大步,一口氣跟著女人衝到了道邊,兩人直接翻欄杆下了高速,一頭紮進綠化帶中的小樹林裏。

匆忙叫來同事幫忙抬人的安檢員很快回到原地,意外地發現人沒了,他叫來的老前輩聽完前因後果,神色忽然一凜,片刻後,一個小小的高速公路安檢處竟然開出了一堆公務用車,往四麵八方地毯式地搜查起來。

人聲、車聲、甚至還有搜查追蹤的警犬叫聲,不斷逼近,四麵楚歌一般,蘇程實在跑不動了,踉踉蹌蹌地鬆開了女人的手,短促又焦躁地說:“我就說不應該跑!開車過去又不一定會被抽查,現在怎麽樣,我們暴露了,連個代步工具都沒有,你想累死我嗎?”

女人無暇理會他。

蘇程一把抓住她的肩膀:“現在怎麽辦,啊?你告訴我怎麽……”

就在這時,突然有人在他身後說:“是蘇先生嗎?”

蘇程哆嗦了一下,驚疑不定地回過頭去,一個穿著收費站工作服的男人站在他身後,笑容可掬地看著他:“我們老板知道您遇到了麻煩,他不是故意不接您電話的,隻是擔心您已經被警方監聽了,謹慎起見,隻能這樣,他叫我來幫您一把,務必保證您的安全,請跟我來。”

蘇程呆了呆,隨即麵露喜色,撥開身後女人拉著他的手,見了親人似的一步上前:“對對,我打了好多電話,一直打不通,你們怎麽找到我的?聽我說,我被警察發現了,現在……”

男人溫文爾雅地看著他微笑,工作服袖口中伸出了一雙帶著手套的手,搭上了蘇程的肩膀。

女人瞳孔一縮,不動聲色地小聲叫道:“蘇總!”

蘇程不耐煩道:“幹什麽?”

就在這時,他餘光瞥見寒光一閃,那戴著手套的男人手裏不知什麽時候舉起一把彈簧/刀,在蘇程毫無戒心的時候,直衝他胸口紮了過來!

T省小城H市——

此地距離燕城有五個小時車程,不算太遠,不過由於出城堵車,駱聞舟他們走了足足一天,淩晨出發,抵達時已經是金烏西沉。

這地方臨海依山,冬暖夏涼,山上還有豐沛的溫泉資源,冬天尤其熱鬧。近些年因為旅遊業的發展,一下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改頭換麵,充滿了現代氣息。

賓館未經預定,實在是緊張,幸虧隨身攜帶著周懷瑾——雖然周家算是家道中落了,那畢竟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周少爺做東,駱聞舟帶著幾個刑警,連同陸嘉一起,入住了一處號稱六星級的溫泉別墅,包下了一個獨棟小別墅暫時落腳。

“楊波他們家那一片過去是個村,就叫‘楊莊子’,在山腳下,據說還挺閉塞,後來開發山上的溫泉,那邊就成了度假區,村民也都拆遷走了,”被派出去聯絡本地公安的肖海洋帶著一堆舊資料的複印件趕回來,一口咬去了半個包子,“但是一來是楊莊子裏村民本來就不多,二來,當年大部分人都要錢,隻有很少的一部分村民接受了安置,搬到了城西區,我把地址和聯係方式都要來了。”

駱聞舟:“走。”

一行人從淩晨開始就沒閑著,基本是輪流開車、輪流休息,到T市,三兩口吃了一頓簡餐,又馬不停蹄地出發,可結果卻並不盡如人意。

十幾年過去,物是人非,肖海洋找到的幾個地址中,要麽是人早已搬走,要麽是老人過世,年輕的一問三不知,連小時候在村裏生活的記憶都模糊了。

一圈走訪下來,一無所獲,周懷瑾覺得匆忙吃下去的晚飯堵在胃裏,沉甸甸地下不去,有些吃不消,忍不住衝駱聞舟苦笑:“我以為你們平時的工作就是舉著槍,衝歹徒大喊‘不許動’呢,怎麽盡是沒有結果的跑腿?”

“誰說我們盡是跑腿?我們還得沒完沒了地開會寫報告呢。”駱聞舟在寒風凜冽中,把煙頭擰在垃圾桶上,他表麵不動聲色,心裏也是焦躁,忍不住又拿出煙盒。

“哎,”陸嘉忍不住叫住他,“駱兄,差不多得了,你這‘七竅生煙’的排量快趕上噴氣飛機了。”

駱聞舟懶洋洋地一笑,不搭腔,又叼起一根,心想:“關你什麽事?”

陸嘉:“費總最煩辦公室有人沒完沒了地抽煙,你平時也這麽抽,他沒說過什麽?”

駱聞舟一頓,麵無表情地把煙塞了回去,一擺手:“走,最後一家。”

最後一家從當年楊莊子遷來的居民家裏,應門的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男人,肖海洋核對了一下地址信息:“請問楊耀宗家,是住這嗎?”

“是,那是我爸。”男人疑惑地看著他,“請問你們是……”

“警察,”肖海洋徒勞無功了一整晚,總算看見點希望,當下眼睛一亮,連忙出示證件,“我們調查一起案子,其中一個當事人當年在楊莊子住過,想找人打聽一下,請問您父親……”

“那可能夠嗆,我爸爸這兩年得病,這——”男人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有點癡呆。”

等進去一看,幾個人才知道老頭不是“有點癡呆”。

幹瘦的老頭坐在沙發上,正從一個一兩歲的小孩手裏搶橘子,小孩話說不清楚,老人話也說不清楚,片刻後小孩沒搶過,“嗷”一嗓子哭了,老頭聞聲不肯認輸,也咧開嘴真情實感地跟著學,一老一小各自占據沙發一角,比著嚎喪,鬧得震天響,旁邊大約是兒媳婦的年輕女人習以為常,眼皮也不抬地給客人拿小板凳。

幾個人隻覺得一盆涼水迎麵澆來。

駱聞舟轉頭問老人的兒子:“請問一下,您記得當時楊莊子裏住的,有‘卓迎春’這麽個人嗎?”

男人想了想,十分愛莫能助地搖搖頭:“好像沒怎麽聽過。”

依他的年紀,十幾年前的事不記得才比較正常,駱聞舟也並不意外,隻是十分失望。離開燕城一天,不一定又發生什麽變故,而離除夕又近了一天,他眼前依然是茫然一片,毫無線索。

肖海洋:“駱隊?”

“走吧,”駱聞舟搖搖頭,“再去找找其他……”

就在這時,原本和孩子比著嚎的傻老頭突然冒出一句:“小花襖!”

“爸,您說什麽?”

傻老頭鼻涕眼淚還沒幹,又張開缺牙短齒的嘴,停不下來似的自己樂了起來,流著哈喇子含糊不清地說:“卓……小花襖!”

兒子一愣:“他們說的這人是小花襖啊!”

駱聞舟腳步倏地一頓。

“原來你們打聽的是‘小花襖’啊,”那兒子頗為意外地說,“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她大名叫什麽——有個兒子跟我差不多大,是不是?”

“對,”肖海洋說,“叫楊波!”

“我不知道他大名叫什麽,”男人說,“我們小時候都不叫大名——‘小花襖’那會還挺有名的,外地人,早年咱們這不發達,還有買賣人口的,她就是買來的,剛開始給一個瘸子當媳婦,剛嫁過來沒幾天,瘸子就死了,成了寡婦,他們家覺得錢不能白花,就讓老人做主,又把她嫁給了瘸子的一個堂兄弟。我記得她後來嫁的那人是最早一批開車拉貨的,不愛說話,就知道悶頭幹活賺錢,家裏挺寬裕,‘小花襖’常年打扮得鮮亮,村裏很多人都愛背後說她閑話,還給她起了這麽個外號——後來她第二個男人也死了,拆遷鬧得,事兒還挺大,那會都說她克夫,後來也不知道帶著兒子搬哪去了。”

肖海洋忙問:“知道她是從哪被拐來的嗎?”

“不是拐的,”男人說,“就是買來的,我小時候聽老人說,是人販子有門路,從城裏找來的孤兒,沒根沒底,長得也不怎麽好看,少一個也沒人找,但是人肯定幹淨……不過這都是幾十年前的陋習,現在肯定早沒有了,您可別誤會。”

“知道是哪來的孤兒嗎?”

“那我怎麽知道?”男人笑了起來,“都是聽說,不過我記得‘小花襖’當年普通話說得很好,跟本地人都不一樣,有謠言說她是燕城那邊長大的。”

孤兒、買賣人口、被販賣到國外的少女蘇慧……還有,為什麽接頭人選楊波的母親卓迎春這麽個普通女人?

一瞬間好像有一條線索連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