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聞舟說著說著就沒了聲音,他彎著腰,手肘撐在自己的膝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捏著費渡的手——他眼下沒地方匯報,沒人可以請示,市局裏一片人心惶惶、往來者都目不斜視。下一步該怎麽做,沒人給他一個準主意。

他也沒地方訴苦,陶然躺下了,郎喬他們沒經過事,不是慌就是亂,還都等著看他的臉色。

駱聞舟沉默的時間太長,費渡捏起他的下巴端詳片刻:“怎麽?”

駱聞舟抬起眼看著他,略微有些出神,想費渡和他認識的任何一個人都不一樣。

那些年輕而胸無城府的人像透明的塑料瓶,裏麵是果汁還是可樂,一目了然;年長而心機深沉的,則像磨砂的玻璃瓶,裏麵大多裝著深色的**,不打開聞聞,很難分清是醬油還是醋。

費渡卻二者皆非,他更像個萬花筒瓶,瓶身上有一千麵彼此相連的小玻璃片,粘連的角度各有不同,穿過的光會被折射無數次,進出都無從追溯。

即使此時他捏著這個人的手,可以肆無忌憚地觸碰他的每一寸皮膚,仍然會經常不知道費渡在想什麽。

駱聞舟這輩子,碰到過的最讓人頭疼的人物,費某人絕對名列前茅——無論是他們倆互相看不順眼、見麵就吵時,還是恨不能把他含在嘴裏頂在頭上的現在。

如果一年前有人對他說,這一年的年關,他會在一片冰天雪地裏如此孤立無援,隻能攥著費渡的手腕聊做安慰,他一定得覺得對方是腦子裏的保險絲燒斷了。

“沒有,”駱聞舟搖搖頭,苦笑了一下,“我就是提前感覺到了中年危機的嚴峻。”

費渡眨眨眼,忽然帶著點壞笑湊到他耳邊:“怎麽,師兄,感覺自己力不從心了?不早說,我疼你啊。”

駱聞舟:“……”

隨後他回過神來,在費渡腰上重重地捏了一把:“你也找事是吧?剛才擅自動手動腳摸人手,我還沒跟你算賬呢。”

費渡的眼睛不肯完全睜開,目光懶洋洋地從睫毛間隙裏露出來,舔了一下嘴角:“哦,你想怎麽算這筆賬?”

駱聞舟哭笑不得:“寶貝兒,爸爸已經很心塞了,你就別在我心梗的道路上添磚加瓦了。”

聽他能貧嘴了,費渡才慢吞吞地坐直了,回歸正題:“你在擔心什麽?”

駱聞舟吐出一口氣,臉上的笑意漸黯:“你知道這事讓我有種什麽感覺嗎?”

“知道,孔維晨和張局的聯係、他事前給張局打的電話,這些都太容易查也太顯而易見了,好像是有人安排好的證據,”費渡眼皮也不抬地回答,“自己人互相猜疑,關鍵證人死無對證,證據們一個接一個、按照排好的次序出場——你在想,這和十四年前的冤案太像了,簡直好像舊事重演。”

駱聞舟麵無表情地說:“我隨口一問,你說那麽全幹什麽——你這樣會讓人缺少安全感的,知道嗎?”

費渡有意哄他,故作詫異地說:“你和我在一起居然還會有安全感?駱隊,這到底是你太有自信了,還是我魅力下降了?”

駱聞舟在他手背上摑了一巴掌:“說人話。”

“好吧,話說回來,”費渡說,“我要是沒記錯的話,五月份何忠義那個案子,我到你辦公室接受審訊——”

駱聞舟幹咳一聲:“那是配合調查,審什麽訊,怎麽說話那麽難聽呢?”

“好吧,配合調查,”費渡從善如流地改了口,“那時候我就警告過你,這案子的熱度來得詭異,有人在整你們。”

“陶然從何忠義的案子開始,就聽見那個電台裏一個叫‘朗誦者’的人密集投稿,循著這條線,”費渡把手伸進駱聞舟的外衣裏,從他大衣內袋裏掏出了一個小筆記本,“有什麽蛛絲馬跡,你可以從頭說,我幫你回憶。”

駱聞舟沉默了一會,緩緩把費渡搭在脖子上純裝飾的圍巾拽過來,繞了幾圈,幾乎纏住了他的下巴:“你有沒有覺得非常恐懼的時候?”

費渡一頓,順著他的話音想了想,心裏浮光似的閃了一些十分碎片化的記憶,地下室模糊的門和緩緩逼近的腳步聲飛掠過他的腦海,輕輕一點,旋即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一聳肩,用最熨帖的情人語氣說:“有啊,怕你離開我的時候。”

駱聞舟被他一段接一段的套路攪合得實在沒什麽想法,感覺自己這輩子能擺平一個費渡,大約也是有些本領和狗屎運的,這麽一想,他居然不由自主地心寬了不少。

“何忠義被殺一案,市局之所以第一時間介入,是因為我們同時還收到了一份舉報材料,是被害女孩陳媛的弟弟陳振遞上來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不是遞到市局,而是捅到了上麵,上麵責令市局徹查,我們不得不查。”

“陳振沒有正當職業,是個黑車司機,剛開始接觸的時候,他對我充滿了不信任,我一開始覺得奇怪,他自己舉報王洪亮,別人來查,為什麽他反而不配合?現在想起來,陳振一開始激憤之下,應該不止一次試圖舉報過王洪亮,但恐怕都石沉大海,久而久之,他根本不相信會有人來查。”

費渡點點頭:“舉報區分局參與販毒這麽聳人聽聞的事,又沒有任何站得住腳的證據,一看就是個瘋子的胡言亂語,每天各種各樣的舉報信雪片似的,陳振又不是什麽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沒人會搭理這種無理取鬧。”

“對,張局派我去查這件事,當時他的原話是,這份舉報裏說的事肯定不實,但是平白無故,也不會空穴來風,王洪亮這個人屍位素餐慣了,很可能是作風、工作上有別的問題,也不怪別人整他。調查分局幹部是得罪人的事,調查完怎麽處分、怎麽給舉報人一個交代,這又是十分微妙,所以要我親自走一趟。隻是……”

“隻是沒想到舉報的內容居然屬實。”費渡接話說,“但是按理說,王洪亮認識你,如果他夠聰明,看見你和陶然去了,多少應該明白你們為什麽來的,花市區這麽多年一直是鐵桶一個,為什麽他會這麽容易露出破綻?”

“不是我特別厲害,是有人刻意把這件事往外捅,”駱聞舟說,“凶手趙浩昌拋屍後引起了莫名其妙的關注,拋屍點正好在他們的死穴上,這是第一。”

“趙浩昌那變態的腦回路不是一般犯罪分子猜得到的,這個時候,如果王洪亮的邏輯正常,他應該配合市局積極調查何忠義被殺一案,不動聲色地去找何忠義死亡第一現場不在‘金三角空地’的證據,盡快把你們的視線從他們的毒品交易點轉移開——這個證據其實也不難找,死者當天晚上去了承光公館,我和陶然後來都找到了佐證,”費渡在駱聞舟的筆記本上畫了一條線,寫下“馬小偉”三個字,“但在還沒來得及,就出了意外。”

“馬小偉的證詞顛三倒四,像個智障,成功地當上了謀殺何忠義的嫌疑人。同時,他也像一塊雙麵膠,牢牢地把我們的焦點黏在當晚有過毒品交易的地方。”駱聞舟有些吃力地回憶片刻,“對了,你這麽一說我想起來了,當時這個事的導/火/索是馬小偉和原住民起衝突,點燃了雙方的積怨,這才打起來一起被帶走的。”

“你是說,那場引起警方注意的群架未必是偶然。”費渡一頓,略微一偏頭,“這時王洪亮已經相當被動,但是他仍然有機會,因為馬小偉尿檢結果顯示他確實吸/毒,吸毒的人神智錯亂胡說八道也很正常,或者他可以幹脆抓一群替罪羊,說馬小偉當天晚上和他們在那進行毒品交易,既立了功,又給你們交代,把他們自己摘出去也並不費事,多滅幾張口而已。”

然而就在這時候,不信任警察的陳振擅自行動,被扣在鴻福大觀,駱聞舟聞訊趕去的時候,正撞上了黃敬廉等人謀殺陳振。之後黃敬廉狗急跳牆,要連駱聞舟一起殺,喪心病狂……但是證據確鑿,把整個花市區分局拖下了水。

這裏頭唯一的問題就是,黃敬廉根本沒打算、也沒必要那麽著急殺陳振。

“其實當時還有個疑點,”駱聞舟想了想,說,“我闖進鴻福大觀之後,登記的前台女孩塞給我一張提醒的紙條,還故意把我安排在了一個有暗窗的房間,這樣萬一有點什麽事,我可以立刻跳窗戶跑——萍水相逢,素不相識,那女孩冒著危險幫我……雖然說對於帥哥來講,人間自有真情在吧,但她就好像提前知道黃敬廉他們會對我下手一樣。我後來去查過,那個前台女孩已經不知所蹤。”

“如果陳振不死,黃敬廉不一定有這個膽子,而如果陳振不是黃敬廉殺的,那他是誰殺的?”駱聞舟看著費渡在他的筆記本上寫下“陳振”兩個字後,又接著說,“第三個關鍵人物是個神秘人,也就是往死者何忠義手機上發短信的那個人,當時我們認為是趙浩昌自導自演的。但如果真的不是趙浩昌呢?如果趙浩昌拋屍花市西區,就是因為看見那條神秘人物給出的指引呢——這是三個破案的關鍵點,也是對於王洪亮而言致命的巧合。”

巧合太多,聽起來就不像真的了。

而因為張東來猝不及防被卷進本案裏,張局做為近親屬避嫌,全程都來不及反應。

“第一步,讓關鍵人物從關鍵領域下台,從頭到尾思路都很清晰。”費渡在方才的筆記外麵加了個圈,“再一次聽到‘朗誦者’投稿,是隨後的拐賣女童案,這案子除了駭人聽聞外,並不太複雜,關鍵是蘇落盞模仿了蘇筱嵐的作案簽名,暴露了他們所有人以及拋屍地點。蘇落盞是天生的虐待狂,如果她知道蘇筱嵐當年對受害人家屬做過什麽,那毫無疑問,她一定會模仿,而且會升級,問題是,把舊案的細節泄露給她的人到底是誰。”

“之後是周氏,鄭凱風謀殺周峻茂,用了董乾,奇怪的是那個以董乾的名義寄給董曉晴的包裹,董曉晴因為這個神秘包裹,下手捅了周懷信,他們被迫殺人滅口,同時暴露了有人專門策劃假車禍製造謀殺案的事實。那天有人劫持了董曉晴的號碼,發信息給肖海洋,誘使警方上門,又一把火燒了董曉晴家。”駱聞舟歎了口氣,“最後是魏文川買/凶/殺人。根據魏文川的口供,他從幾年前就開始接觸那個神秘網友了,對方用了漫長的策劃和鋪墊,從濱海拋屍地點,到若隱若現的通緝犯窩點,一步一步引導我們,抓住活的盧國盛和他藏身之處——”

吹去撲朔迷離的塵土,最開始讓人雲裏霧裏的脈絡開始暴露出來,陳列在舊筆記本上,顯得分外觸目驚心。

“有幾種可能,第一,像一隻眼所說的,犯罪集團內訌,其中某一重勢力做了當年費承宇想過但是沒能完成的事——排擠掉其他的出資人,自己控製整個團夥。或者他們是針對市局中的某個人,這一切都是為了把顧釗的案子翻出來。”費渡彎了彎凍僵的手指,拿出手機,“像是這個朗誦者這一期的投稿——複仇,你傾向於相信哪個?”

這時,一個陌生的號碼突然打了進來,跳到了讀書軟件上,費渡看了駱聞舟一眼,接起來:“喂?”

“是我,周懷瑾,”電話那一頭的男人壓低了聲音,“我現在在國內,你方便見我一麵嗎?”

費渡放下電話,轉頭問駱聞舟:“師兄,有個陌生男子約我見麵,你批準嗎?回家不會讓我跪主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