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座的男人足有小兩百斤,一屁股占了一整排,操著不知哪裏的口音,南腔北調地跟人打電狂侃。

有人平時說話聲音不大,一打電話就嚷嚷,總是疑心手機信號不能把他的話及時送出去。那胖子氣息充足,嗓門嘹亮,幾乎要把車頂掀飛出去,好不容易等他咆哮完,司機已經有些耳鳴了,忍不住從後視鏡裏看了胖子客人一眼,剛好和對方目光對上。

司機連忙送上個有些職業化的微笑:“先生做什麽生意的?”

“以前在老家開礦,這兩年生意不好做,也關了,倒是有幾個兄弟叫我到這邊來搞點別的。”胖子有些不舒服地在車座上挪了挪,普通話說得有點咬舌頭,“你這車也不行啊,下回能開個好點的嗎?以前我們上那個哪……就那個好多大胡子那國家,人家酒店來的車都是勞特萊斯——坐你這個,我都伸不開腿。”

司機假裝沒聽懂他的抱怨,訕笑了一聲:“車都一樣,公司統一配的。”

“哦,公司的車,”男人撇了撇嘴,“跟我們那不一樣,我們那幹你們這種的,都是自己的車掛在公司,公司有事就跑公司的活,平時就拉私活,盈虧自負,按月交點保險,磕了碰了的,都是自己負責。”

司機客氣地笑了笑,沒搭腔。

後座的客人卻看不懂人臉色似的,仍然不依不饒地探頭追問:“那你們開車在外麵,刮了蹭了算誰的?賠錢不?”

司機惜字如金地回答:“公司負擔。”

後座的土大款一拍大腿,用力往後一靠,座椅發出一聲不堪重荷地“嘎吱”聲:“那還不玩命造嗎?這要是我,碰上個坡坡坎坎的,我才不繞,就直接上,管它爆胎不爆胎,平時沒事自己開出去拉私活,就說有客人預約唄,油錢都有地方報銷,純賺!”

司機聽了這番厥詞,好好領略了一下國產土大款的素質,終於忍不住笑了一下:“公司也是有管理製度的,我們出來基本都是開固定的車,定期會集中保養,要是油費和保養費太高,一眼就看出來了,也得問責。”

後座的男人“哦”了一聲,大概也不是誠心想知道接駁車的管理製度,很快又健談地東拉西扯起了別的,隔空將燕城的城市規劃指點江山了一通,正說到慷慨激昂處,突然,他一捂肚子:“壞了,師傅,離練習場還有多遠?”

“十五分鍾左右吧。”

胖子客人倒抽了一口涼氣,原地左搖右晃片刻,好像懷胎十月的肚子中像是養了青蛙,“咕呱”亂叫一通,接著,漏了一點一言難盡的“氣”出來。那胖子一邊“哎喲”,一邊焦躁地東張西望:“不行,忍不住了,我這是吃什麽了……你趕緊給我路邊停車。”

客人不知道自己吃了什麽,司機卻已經聞出了他的腸胃內容,額角跳了兩下,他憋著氣說:“先生,這是高架橋。”

客人用打電話的嗓門吼了起來:“我知道是橋,可是你得想辦法讓我下去!”

他不光嘴裏說著話,肚子也跟著嘰裏咕嚕地應和,司機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忍無可忍,找了個地方強行掉頭下橋,才剛把車停在路邊,後座的胖子就好像一枚快要爆炸的生化武器,迫不及待地彈了出去。

新鮮空氣從打開的車門裏衝進來,司機覺得肺要憋炸了,緊跟著也下了車,在路邊點了根煙,大開著門窗洗滌車內空氣。

直到他一根煙抽完,那倒黴的客人還沒回來,司機已經覺得有點冷了,正要轉身回到車裏,突然,有人從身後拍了他的肩。

司機還沒來得及回頭,後頸猝不及防地遭到重擊,他眼前一黑,接著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等他的意識回籠,就發現自己被人蒙上了眼,他還沒完全清醒,一聲淒厲無比的慘叫先沒遮沒攔地將他一雙耳朵紮了個對穿。那司機激靈一下,感覺全身四肢都被綁得結結實實,嘴也被貼住了,忍不住掙動起來。

這時,有人在他後腰上踩了一腳:“老實點!”

司機倒抽了一口涼氣,那人不知是不是練過,一腳揣在他腰窩上,疼得他整個人麻了半邊,他的臉蹭過冰冷的地麵,不知自己此時在什麽地方,鼻尖輕輕地**了一下,問道周圍難以忽視的血腥氣,後背浸出一層冷汗。

然而很快,這司機就從最初的慌張中冷靜下來後,他努力把自己蜷成一團,調節著自己的呼吸——他知道自己身上有定位芯片,他是兩三年的“老員工”了,公司不可能直接放棄他……

他每天迎來送往,知道得也太多了。

這時,他聽見另一個男人的聲音,那聲音非常好聽,還帶著點漫不經心的懶洋洋,又好像含著笑意,不慌不忙地吩咐:“這人隻是個小嘍囉,打死他也沒用,別打了——再看看他身上有沒有別的夾帶。”

“工作服內袋裏有一個,左腳鞋底有一個,手機和對講機裏各有一個,腰帶扣裏還有一個,雖然一路過來開了屏蔽器,不過為了保險起見,也都清理了。”這聲音熟悉,是那個偽裝成客人的胖子!

這一次,他嘴裏一點口音也聽不出來了,完全就是燕城本地人!

幾個藏著的追蹤器無一幸免,司機的心往下沉了沉。

有人粗暴地撕走了他嘴上貼的膠帶,那胖子問:“11月6號,你今天開的這輛車在北苑拉了個人,你說你們是專人負責專車,所以那天的司機也應該是你了?”

“十……十一月?”司機結巴了一下,訕笑著說,“這都快兩個月了,這……這誰還能記住啊?大哥,我看這裏麵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一隻手輕巧地勾走了他襯衣上的工牌,那個很好聽的聲音念出了他的名字:“孫新。”

“哎,是、是我。”司機奮力地循著聲音抬起頭,露出討好的微笑,“您吩咐。”

“我知道你老婆在蜂巢的練習場當球童,長得也不錯,我們跟她無冤無仇,不打算把人家小姑娘怎麽樣,可是你得配合。”

“試試,我配合,什麽都配合!”

“11月6號中午,你開著今天這輛車,去了北苑的龍韻城,接一個人。那個人四十來歲,男的,藏頭露尾,還戴著手套,長著一雙斜眼――”

“呃,這……”司機心裏飛快地轉著各種念頭,嘴上卻把聲音拖得很長,顯得有些反應遲鈍,“我、我得好好想想,斜眼……”

對方卻不吃他這套,就聽那很好聽的聲音說:“我看這人不太老實,卸他一條胳膊。”

“等……”

司機剛吐出一個字,後麵陡然變調成了慘叫,他整條臂膀被人幹脆利落地卸了下來,疼得差點直接暈過去,而這還不算,另一條臂膀又立刻被扣住。

“等……等……”

“等等,”方才那一句話致命的人說,“老陸,誰讓你真卸了?”

司機渾身冷汗,不由自主地打著擺子,艱難地伏在地上喘息,感覺自己快失禁了,就聽那人繼續慢條斯理地說:“卸了還能安,費事,我看,另一條胳膊就給我直接剁下來算了,省得他不知道害怕。”

“那是我們公司的一個員工!”司機無法忍受地大聲喊了出來。

四周安靜了下來,連方才一直如影隨形的慘叫聲都沒了。

“那是……那是我們公司的,他說他去龍韻城有事,問、問我方不方便送他一趟。”司機用力吞咽著唾沫,眼睛在綁帶下麵不住地亂轉。

胖子的手還按在他肩頭,砍刀的刀尖抵著他的下巴:“你們公司的員工?叫什麽名字,幹什麽的?”

“叫盧林,”司機顫聲說,“是電、電工……你們找他幹什麽?是……是和他有什麽仇嗎?”

這些人做事的風格太野蠻,不像警察。

隻要不是警察,一切都好說。

脫臼的肩膀疼得死去活來,司機的心卻微微放了下來。

他知道自己平時接觸的那些人裏有危險人物,不巧有幾個仇家很正常,可能是出門時不注意,在哪被仇家盯上了。遇到這種事,上麵對他們的要求就是“嘴嚴”,如果實在是危及性命,隱瞞不下去,那麽是誰惹的事,就把誰供出來,但不要說多餘的話。

那個一句話要砍他胳膊的人好似微微俯下/身,耳語似的說:“盧林——你知道他的真名叫盧國盛嗎?以前手上沾過人命官司,還不止一起,你和這種人混在一起?”

“不、不知道,幾位大哥……不、老板,不管他以前幹過什麽,這事都跟我沒關係啊,我們就、就是普通同事,我連他老家在哪都不知道,怎麽會知道他以前是幹什麽的?”冰冷的小刀緩緩地順著他的脖頸擦過,貼著他的臉逡巡而過,司機感覺到鼻梁發癢,知道是刀鋒太過鋒利,刮掉了他的碎發和眉毛,他一動也不敢動,“我有……有他的電話,要、要不然我可以幫你們把他約出來,別、別殺我……”

“你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這時,另一個聲音插話進來,好像是最開始踢了他一腳的那個人,“那他知道你的真是身份嗎?”

司機先是一愣,隨後整個人僵住了。

“你的證件上說你叫‘孫新’,其實是假名和假證,你真名叫孫家興,G省人,以前因為詐騙留過案底,家裏有個老娘,還有老婆孩子,一家老小都以為你在燕城辛辛苦苦地賺錢打拚,不知道你幹的是這個營生,也不知道你還在外麵找了個二十出頭的小女孩當駢頭,還跟人說她才是你老婆,對吧?”

這回,司機的臉色終於全變了,慘白的嘴唇不住地哆嗦著,他耳邊響起一聲指響。冰冷的手機湊了過來,裏麵傳來猶猶豫豫的童聲:“爸爸?”

聽見這個聲音,司機瘋狂地掙紮起來,一隻手卻隔著塊手帕堵住了他的嘴。

聽筒中,孩子的喘氣聲分毫畢現,仿佛還有個女人帶著口音叫“家興”。

那孩子又說:“爸爸怎麽都不說話?我想爸爸……”

手機陡然被拿開,那個一直慢聲細語的人對著什麽人吩咐了一聲:“小孩皮嫩,先給他放點血試試。”

司機終於見棺材落了淚,把蒙在他眼睛上的布條都打濕了,鉗製著他的手不知不覺鬆了,他一邊“嗚嗚”地哭,一邊肉蟲似的爬向聲音來源,頭頂結結實實地撞在了什麽東西上,他也渾不在意,循著聲音蹭到了那個領頭人的褲腳下,以頭搶地:“別……別……”

一隻軟底的皮鞋輕輕撥開他的頭,踩著他的臉在地上撚了撚:“孫先生,‘別’什麽?聽說寶貝兒身體不太好,是‘先心’吧?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聽我的吧,這孩子也養不大,趁早放棄了,放他早點去重新投胎,也是功德一件。”

孫家興絕望地貼著地板——最開始,他是為了給孩子治病,想多賺點錢,才被人忽悠著走了邪路。

可惜運氣不好,錢沒賺到,窩點先被警察端了,一切都好像是雪上加霜,如果他鋃鐺入獄,即便關押時間不長,出來以後也再難找到像樣的工作,而孩子馬上要做手術,救命的錢卻無論如何也攢不夠,誰知就在這時候,有人通過律師告訴他,往他家裏送了一筆錢,隻要他出獄以後能去給他們幹一份需要嘴嚴的活,會給他新的身份,以後誰也不會知道他有案底。

他明知道天上不會掉餡餅,那些人必定不懷好意,可是家人的安全都在對方手裏掌握著,他不敢有任何不忠,明知道自己在鋌而走險,弄不好哪天就被牽扯進去。

他甚至為了掩人耳目,找了個假老婆做擋箭牌,這樣即使被牽連,也牽連不到他真正的親人身上……對方曾經信誓旦旦地和他保證過,他的假身份做得天衣無縫,除非是警察的人一定要查,否則沒人能看出破綻。

可為什麽……為什麽……

“我說,我什麽都說——他……盧林……盧國盛,提前一天和我約了車,說是要去龍韻城見客戶。他們這些人要去什麽地方,本來應該跟公司提前報備的,由公司安排接送,可他……他沒經過上麵,是私下聯係我的。”

“他私下裏用你的車?”

“對,他名義上確實是公司的‘電工’,有員工卡,對外都這麽叫,每次出門都要先到‘蜂巢’,想用車要申請,回來也還要再經由蜂巢……這樣萬一在外麵被什麽人盯上,或者惹了麻煩有人追過來,也最多到蜂巢這一步,不會被人查到他住的地方……往來得多了,我跟他比較投緣,漸漸有了點交情,他經常會求我私下裏開車帶他出去……放、放風什麽的。”

也就是說,蜂巢是一道“防火牆”。

當年的“羅浮宮”,很可能是“他們”豢養通緝犯的窩點之一,但是中間出了紕漏,差點被顧釗順藤摸瓜地查出來,後來“他們”可能長了記性,利用和“羅浮宮”定位非常類似的“蜂巢”做幌子,如果再有人追查,一時半會也隻能查到這一層,一旦有風吹草動,足夠讓他們轉移了!

“盧國盛住在什麽地方?”

“我不知道,”司機察覺到問話的人似乎不滿意這個回答,抬腿要走,連滾帶爬地用身體攔了過去,絕望地說,“我真不知道,這是機密,我們不敢隨便打聽的,求求你,別碰我老婆孩子……”

駱聞舟和費渡在漆黑冰冷的地下室裏交換了一個眼神,費渡伸手拍了拍那胖子肩膀,和他一前一後地走出去。

“幸虧沒有貿然闖進‘蜂巢’裏,”駱聞舟吐出一口濁氣,審問的地方在費渡那個充滿驚悚氣息的地下室裏,裏麵的空氣都是壓抑的,他頓了頓,又說,“這回我違規不止一條,要是還抓不著人,恐怕就不是一兩篇檢查能混過去的了,到時候真幹不下去,弄不好要靠賣身為生,大爺,你看我這姿色還行嗎?”

費渡十分配合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那目光像大型貓科動物的舌頭,一層倒刺就把他身上的衣服舔成了蒜皮。駱聞舟有點受不了,抬手擋住了他的目光:“哎,還沒賣呢,你注意素質。”

費渡笑了一聲,正想說什麽,手機突然響了,他接起來,才聽了兩句,臉色就是一變。

“費總,蜂巢這邊管理太嚴了,隨時要掌握司機動向,你們抓的人身上追蹤器突然失聯,他們好像已經察覺到了。”

費渡沉聲說:“知道了,注意安全,你們先離開。”

午後,市局比菜市場還熱鬧。

陸局本來就沒剩幾根的頭發越發稀缺,把陶然拎到了辦公室,拍著桌子衝他吼:“你們一個個的無組織無紀律的,陶然你說實話……駱聞舟那小子到底幹什麽去了,為什麽不接電話?”

陶然頂著一腦袋書房窄床翻滾出來的鳥窩頭,一臉無辜的茫然:“不知道啊,他也不接我電話。”

“鋪了這麽大的一個爛攤子,說失聯就失聯……”陸局話還沒說完,就聽見外麵傳來連哭帶喊的尖叫。

“憑什麽扣著我兒子?誰給你們的權利?我告你們侵犯公民人身權利!”

“我女兒到底怎麽了,現在有說法嗎?我說,就算那個女孩被怎麽樣了,那也是男生的事吧,跟我們有什麽關係?”

“你們領導呢?我要找你們領導說話,你算什麽東西,知道我是誰嗎……”

陸局深吸一口氣,狠狠地瞪了陶然一眼,邁開腿大步走出去,一腳踹開臨時騰出來給家長們吵鬧的小會議室門,重重地在門板上拍了一下:“這是公安局,把你們叫過來是接受調查的,吵什麽!”

會議室裏一靜。

方才吼聲最高的男人神色一緩,覷著陸局的肢體語言和神色,大致能推斷出他的身份,當即客氣了些:“您就是……”

陸有良掃了他一眼,聽出這就是大吼“你是什麽東西的”那位,當即直接無視了他,回手一抓陶然肩膀,像抓小雞似的把他扔到了一幫虎視眈眈的家長中:“這是我們刑偵大隊的副隊,他是負責人,有問題你們找他反應,誰再撒潑,一概按危害公共安全處理!”

陶然:“……”

就在這時,會議室角落裏萬年落灰的監控突然輕輕地轉動了一下,對著滿室七嘴八舌的人掃了一圈,最後落在了角落裏的魏展鴻身上。

魏展鴻兜裏的手機輕輕震動了一下,他不動聲色地摸出來看了一眼,臉色微變,飛快地按了幾個鍵回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