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苑龍韻城”是一棟大樓,占據了“上風上水”的風水寶地,整棟大樓有三十多層,上麵是酒店,下麵是商務區,中間夾著個巨型的旋轉餐廳,光照正好的時候,能直接打穿透明的落地玻璃,在旁邊的建築上抹出一把熠熠生輝的彩虹色。

不過此時,太陽還沒升起來。

旋轉餐廳並不是一家,四個角分別是自助餐廳、西餐廳、東南亞餐廳,還有一家改良私房菜——也就是把小白菜改良進佛跳牆的那一家。

其中,東南角自助餐廳為住酒店的客人提供24小時送餐服務,每天清晨六點開放早餐廳。

淩晨四點,幾個忙忙碌碌的小姑娘已經在給餐廳的餐桌換鮮花,準備一整天的迎來送往。她們剛值了一宿隨時待命的夜班,將在四點一刻時交接班,打掃衛生和布置餐廳是最後一項工作。

這裏的服務員一般都是二十上下的年紀,有外地來的打工妹,也有勤工儉學的大學生,一水的年輕鮮嫩,好歹拾掇一下就足以賞心悅目。領班是個梳馬尾的女孩,插花時手腳比誰都利索,連花瓶裏的水都不帶出一滴,換好後隨手擺弄兩下,還能搭配個簡單的造型出來。

“衛衛姐快來,第一批點心烤好了!”

梳馬尾的領班隨口應了一聲,最後仔細把餐廳檢查了一遍,這才跟著小姐妹們走進後廚。

早晨第一批點心往往是給廚具預熱的,廚師們要感受原材料的新鮮程度、品嚐新來的調味品,主廚有時候還會趁這會**小徒弟,這時候做出來的東西都是試驗品,不會拿出去給顧客吃,一般都是夜班服務員們的福利,吃不完還可以帶走。

值班一宿,小姑娘們早已經饑腸轆轆,嘰嘰喳喳地循著香味一擁而上。

名叫“衛衛”的領班也不著急,在旁邊等別人都走了,她才不慌不忙地湊過來,用一次性的衛生袋把剩下的小麵點撿走。

“又給樓下那幾個‘屌絲’帶啊?”一個女孩一邊補妝,一邊掃了她一眼,撇嘴說,“我跟你說,衛衛姐,那些土包子可容易自作多情了,你對他們這麽好,當心有人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再說他們配吃這個麽?魚翅粉絲都分不出來,平時豬食狗食都往嘴裏扒拉,舌頭都是擺設,我看他們也就配到大街上買幾個衛生紙餡的包子。”

衛衛笑了一下,沒跟人爭辯。

高級餐廳的女孩們都培訓過體態和禮儀,每天穿整潔的工作服,還要化妝上班,身處衣香鬢影當中,久而久之,就總有種自己也是高級人的錯覺,多少有些看不起樓下和她們一樣值夜班的保安。

衛衛好心,又會做人,每逢她值夜班,都會把吃不完的點心拿走一些,下班時順便給保安們送過去。都是漫漫長夜沒法入眠的人,有時候隻能互相心疼。其他女孩和廚師們對此見怪不怪,覺得她可能是傻,有客人不巴結,總去結交一些沒什麽用的人。

衛衛塞著耳機,應和著裏麵活潑的歌曲,跟著輕輕哼著,可能是快要下班,她的腳步有些輕快,一路從員工通道下樓,把打包來的小點心分給各處值班和巡邏的保安。從十層的旋轉餐廳一路送到了地下室的監控中心。

監控中心一般是兩個人值班,一個是新來的男孩,才十八九歲,矮墩墩的,和他同一個班的老油條欺負人,自己在旁邊的小休息室裏睡得昏天黑地,讓男孩一個人撐著眼皮盯監控。

淩晨四點多,正是人最困倦的時候,漂亮女孩的到訪無疑是件提神的事,可惜小保安有點無福消受。

衛衛今天帶來了一種包子,味道格外詭異,據說是餡裏填了什麽泰國香料,小保安沒長出一顆能消化泰國草的腸胃,剛吃了兩個,肚子裏就是一陣疾風驟雨似的絞痛。他在女孩麵前忍了一會,腸子卻越鬧騰越歡,實在憋不住了,他露出了一臉苦相:“衛衛姐,你能幫我看一會嗎,我……我想上個廁所,跟我一班的大哥有起床氣,我不敢叫他。”

衛衛沒有二話,一口答應。小保安大鬆了口氣,連忙提著褲子小碎步跑了。

聽著他莽撞的腳步聲漸遠,馬尾女孩那陽光燦爛的笑容漸漸消失,她有些緊張地深吸了一口氣,在心裏默默數了二十下,定了定神,這才從兜裏摸出了一塊非常小的特質移動硬盤,轉頭看向了身後的監控屏幕。

“要十一月六號中午前後的。”她在心裏默念,“旋轉餐廳、樓下大堂、前後門和車庫的監控記錄,越詳細越好。”

整個龍韻城裏有數不清的監控,她迅速確認了每個攝像頭的序號碼,飛快地調出了十一月六日當天的幾處監控記錄。

風灌進樓道,輕輕地撼動著監控室的門,總仿佛有人經過似的,衛衛回頭查看了兩次,手心都是汗,緊緊地盯著進度條,每一秒都仿佛被拉得無限長。

突然,旁邊休息室裏傳來一聲咳嗽!

衛衛嚇得一哆嗦,整個人瞬間從頭涼到了腳,條件反射似的伸出手,準備隨時拔掉移動硬盤,休息室裏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偷懶睡覺的保安醒了。進度條逼近尾聲,衛衛輕輕地咬住牙,休息室裏的人帶著睡意,迷迷糊糊地衝外麵喊:“小孟?小孟?”

監控室裏暖氣不足,平時值班都要裹上棉襖大衣,衛衛的額角卻冒出了熱汗。

休息室的門“吱呀”一聲拉開了,男人一腳已經邁了出來。

“小孟去衛生間了,是我,王叔,”女孩情急之下突然開口,聲音很甜地說,“看你們太辛苦了,我來送點吃的。”

“哦,衛衛啊,”老保安借著被窩的暖意,本來隻穿了保暖內衣就想溜達出來,這會乍一聽見女孩的聲音,他有點不好意思,連忙縮回休息室裏穿衣服,隔著一道門說,“唉,謝謝你,現在像你這麽好的小姑娘不多見啊。”

衛衛不動聲色地低頭呼出口氣,心口哽得難受:“這不都是借花獻佛麽,王叔,您太客氣了。”

等老保安穿好衣服,整理好儀容走出來的時候,看見女孩正無所事事地靠在桌子上玩手機,他連忙說:“小孟這小子,實在不像話,回來我非得說他不行——你快回家吧,天都要亮了。”

衛衛衝他一笑,若無其事地裹緊外套,在老保安“路上小心點”的囑咐聲裏,輕輕地捏住了兜裏的移動硬盤。

這一天還沒破曉,北苑龍韻城的監控記錄已經輾轉幾個人,到了費渡手上。

“這是魏文川他們請客當天,龍韻城大樓裏幾處重點位置的監控。”費渡打開一台筆記本,眼皮也不抬地對圍著他的一圈警察說,“放心,我的人絕對神不知鬼不覺,不會打草驚蛇的。”

陶然和肖海洋在駱聞舟家的客臥和書房裏湊合了一宿,因為沒經驗,晚上屋門沒反鎖,各自被會開門的駱一鍋踩醒了好幾回。

陶然感覺自己才剛睡沉,就被神秘的敲門聲驚醒了,他抹了一把自己憔悴的臉,強打精神問費渡:“剛才來給你送東西的人是誰?從什麽渠道拿到的監控,合法嗎?”

“幾個朋友,我以前幫過他們一點小忙。”費渡點開一段視頻快進起來,隨口搪塞,過了一會,他想起了什麽,忍不住抬頭看了看駱聞舟。

駱聞舟一直沒吭聲,叼著煙不點,隻嚐著味道解饞,一直在盯著他,正好和費渡飄過來的目光撞了個“滿懷”。

費渡頓了頓,把筆記本推給旁邊的肖海洋,摘下防輻射的平光眼鏡緩緩地擦了幾下:“好吧,我……我其實是效仿‘他們’——記得何忠義的媽媽王秀娟嗎?她當時差點從經貿大廈上跳下來,後來經貿的老板借機蹭熱度,為了表現企業社會責任感,不是還攙和了一個‘鄉村失獨老人基金會’嗎?那個基金日常運營是交給一個專門的民間公益機構的,除了王秀娟這樣的,還負責照顧各種因為惡性事件導致喪失生活來源的人——那個公益機構的實際出資人是我,股權是我找人代持的,和光耀基金的思路差不多。”

駱聞舟輕聲問:“惡性事件?”

“剛才送東西的年輕人,父母死於一個賭鬼的入室搶劫,監控記錄是個在龍韻城工作的女孩想辦法帶出來的,如果沒記錯,她不是本地人,應該是不堪繼父的侵害從家裏逃出來的。”費渡說,“雖然這麽說有點銅臭氣,不過每個人都有可能遇到不公平的事,但當時如果背後有強大的物質支撐,無論落到什麽境地裏,總不至於太狼狽——感謝費承宇的遺產。”

駱聞舟忽然問:“王秀娟現在在做什麽?”

“主要是治療,但沒回原籍,身體好的時候在一家家政保潔公司做鍾點清潔工,那家保潔公司和魏展鴻的總部大廈簽過長期服務協議。”費渡磕絆都不打一下地說出了這個早已經被眾人遺忘的女人的下落,“應該不會用到她,她年紀太大了,也不夠機靈,容易出危險,隻是先讓她占個位置,有需要的時候我會找人頂她的崗位。”

“失去親人,生活無依,也看不見希望,”駱聞舟緩緩地說,“我曾經問過你王秀娟這樣的人以後會怎麽樣——看來你把他們都變成了‘義務警察’的預備役。”

如果沒有逼他坦白,他會用這些人做什麽?

最後會和這些人一起走到哪去?

駱聞舟隻是稍微設想,就是一身冷汗,回過看來路,簡直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過這條名叫“費渡”的鋼絲的。

費渡避開他的視線,專心致誌地擦著眼鏡,不知上麵是不是積了幾百年的灰,他擦起來沒完沒了。

就在這時,肖海洋突然不長眼力勁兒地出聲:“等等,你們看,這個人是盧國盛嗎?”

他這一嗓子敲碎了所有在空氣中浮動的心緒,強行把眾人的目光轉移到監控記錄上。

肖海洋完全沒注意旁邊人說了什麽,激動地把屏幕轉過來——那是旋轉餐廳裏,魏文川請客當天那家私房菜門口的監控。

大約正午十二點前後,魏文川一邊接電話,一邊從餐廳裏出來,站在門口等,片刻後,電梯打開,一個帽簷壓得很低的男人從裏麵出來,他雙手插在兜裏,目光四下逡巡了一圈,冷淡地朝迎上來的魏文川點了個頭,伸手拍了一下少年的後背,跟他一起往餐廳裏走去。

那男人身材魁梧健壯,手上戴著手套,走路的姿勢和鍾鼓樓那天夜裏拍到的盧國盛一模一樣。

大概清楚周圍有攝像頭,即使知道龍韻城是誰的地盤,仍然謹慎地低著頭,鏡頭一直沒能拍到他的正臉。

“沒正臉也不要緊,可以找技術人員對他的身高、體重、體態和習慣動作做個對比,也能作為這是盧國盛的證據。”肖海洋一激動,語速又快了起來,“魏文川在很早之前就和殺人凶手接觸過,還特意帶著凶手來認目標的臉,這回他們沒法抵賴,可以拘留了!”

“等等,”駱聞舟按住他,“不急,這段先留著,等抓住活的盧國盛再說。抓一個魏文川不算完。”

市局裏有“眼睛”,一旦打草驚蛇,魏展鴻父子很可能會和鄭凱風一樣,成為一麵擋箭牌,順藤摸瓜找到他們的窩點才是最關鍵的。

肖海洋想起陶然包裏粘的竊聽器,神色一凜,不吭聲了。

“等著看他從哪離開的。”

盧國盛跟著魏文川進去之後,不到五分鍾就出來了,果然是認了個臉就走,走時他趁往來的服務人員沒人注意,快步繞到後麵的員工通道,不知從哪摸出一張卡,刷開通道門後離開了。

員工通道與普通客用通道不一樣,開的是大樓後麵的一個小門,複製監控記錄的女孩做事妥帖,沒有漏掉這個出口,三分鍾後,盧國盛出現在了後門的鏡頭範圍內,他把帽簷壓得更低,還戴上了口罩,幾乎是全副武裝。

忽然,盧國盛抬頭朝攝像頭的方向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片刻,不知給誰打了個電話,拐角處的小路口,一輛原本已經冒頭的黑色轎車又倒退回了監控死角。

盧國盛大步走過去,隨後鏡頭上車影一閃而過,隻拍到是一輛普通的黑色別克商務車,沒有車牌。

屏息凝神地盯著視頻的幾個人同時泄了口氣。

駱聞舟把煙絲都咬出來了,陶然用力抹了把臉:“盧國盛這小子也太謹慎了。”

“可以理解,”費渡依然沒抬頭,“躲躲藏藏十五年,是人多少都會有點謹慎過頭的被迫害妄想症。”

“問題是現在怎麽辦?”陶然皺著眉想了想,“快兩個月了,就算地毯式走訪當地人,找到目擊者的可能性也不大了。”

駱聞舟皺著眉咬著煙絲,沉默了一會,他忽然問:“肖海洋,你看什麽呢?”

“這鏡頭是高清的嗎?”肖海洋忽然指著屏幕一角,問,“這有個凸麵反光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