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海洋一激靈:“你說什麽?”

費渡一伸手按住他:“你‘聽說過’?聽誰說的?我記得我們好像沒有公布過凶手的身份。”

“是……在公安局的時候,有一個姐姐問我,在外麵見沒見過一個四十歲上下的男人,說他長得很奇怪,下巴特別長,長得像墊過,眼睛有點歪,看起來很凶惡。”

這是例行問話,要確定這些離家出走的孩子們是不是見過盧國盛,會在不告訴他們此人身份的情況下,給他們描述相貌特征,如果有點印象,還會給他們看照片和畫像。

顯然,這小姑娘有她自己的猜測。

“我在外麵沒有離開過賓館,也沒見過這個人,”王瀟有些猶豫,“但是……我不確定。”

“沒關係,”費渡放輕了聲音,“你盡管說,是誤會也不要緊。”

“我們每周日有一天假,可以回家,我爸媽周末不休息,又怕浪費我時間,不讓我回去。那天,其他同學要麽回家了,要麽結伴出去玩了,隻有我一個人在教室自習,中途去了一趟衛生間,正想出來,聽見外麵有人進來,是梁右京她們。”王瀟頓了頓,“我……我怕撞上她們有麻煩,所以躲在隔間裏沒出來,想等她們先走。”

“她們以為廁所沒人,聊了幾句,我聽梁右京說‘魏文川那個朋友是幹什麽的,拽成那樣,進來坐了五分鍾,水都不喝,手套也不願意摘’。”

肖海洋眼皮一跳——公共場合不喝水、不摘手套,這很可能是怕留下指紋和DNA。

王瀟繼續說:“當時另一個女生說‘我覺得他不像什麽大人物,長得有點凶,還斜著眼,怪嚇人的。’”

費渡沉聲問:“記得那是什麽時候的事嗎?”

“記得,十一月初,”王瀟說,“應該是十一月的第一個周末,魏文川過生日請客,他們那些一起玩的人很多都去了。”

費渡:“馮斌也在其中嗎?”

“在,他們以前關係還挺好的。”

失蹤十五年的盧國盛在一群中學生的生日會裏出現,怎麽聽怎麽不可思議。327案中,另外兩個嫌疑人都是為了錢,隻有盧國盛是為了滿足嗜殺與玩屍體的樂趣,這樣一個不折不扣的變態,就算是魏文川是他生的,他也絕不會多看對方一眼。

王瀟說他當時戴著手套,連水都不喝,那他是去幹什麽的?怎麽聽怎麽像是來認謀殺目標的!

那個時候,神秘人物“向沙托夫問好”已經開始接觸馮斌,勇敢的少年開始計劃著一場轟動的反叛和曝光,卻不知道自己已經被人盯上了。

費渡:“什麽地方,你知道嗎?”

“不知道,她們沒說。”

肖海洋皺起眉。

然而就在這時,王瀟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我就聽有個女生說什麽‘那家餐廳的佛跳牆不正宗,裏麵居然有一片小白菜,笑死了,’梁右京一直很喜歡魏文川,聽完這話就火了,讓她不懂別瞎說,還說人家做的是改良菜,為了健康才做的調整什麽的……”

“知道了,北苑龍韻城,”費渡隻聽了“小白菜”仨字就有數了,“謝謝,你幫大忙了。”

這時,204的窗簾拉開了,一隻手擦去窗戶上的白霧,少女露出了憔悴發白的臉,透過鐵籠一樣的防盜網望著他們,她長得還算清秀,可是眼神陰鬱,神色也有些畏縮,常年壓抑與痛苦的生活在女孩身上蒙了一層灰,並不賞心悅目。

電話裏寂靜一片,女孩沉默了好一會,沒有結束通話的意思,好像仍然有話要說。

肖海洋本來心急如焚,恨不能插上翅膀飛回市局,把那什麽“北苑龍韻城”查個底朝天,然而不知是被費渡的耐心影響還是怎樣,他抬頭看了看王瀟,沸騰的心緒竟然緩緩平息了下來,走神地想起很多事。

他想起十四年前,鄰居們指著顧釗那空無一人的房間的種種流言蜚語,想起那個為此抄起半塊磚頭和人動手的、年幼的自己……盡管他不是當英雄的料子,每次奮起反擊,必會被人掀翻在地,再被生活踩著脊背踐踏而過。

兩個男人在能把人凍挺的寒風中,一人扣著一隻耳機,等著身陷囹圄的“萵苣姑娘”垂下長發。

“我……我長得不好,學習不好,人緣也不好,”王瀟忽然開了口,“每天把父母拖累得團團轉,他們說我們家還住在這種地方,都是為了我,天天要我爭氣,可我就是爭不來,我花了家裏那麽多錢,現在連能不能繼續上學也不知道……我這樣的人,是不是死了比較好?”

費渡:“你……”

他剛說出一個字,就被旁邊的肖海洋打斷。

“我小時候性格很古怪,”肖海洋忽然硬邦邦地說,發現費渡看了他一眼,他就頗為自嘲地咧了咧嘴,“現在性格也很古怪,可能是天生的,別人都不愛跟我玩,和同事關係也不怎麽樣。我父母離婚的時候,我爸指著我對我媽說‘這個累贅你帶走,我多給你點錢’……我也一直都沒什麽用,你看,我是個警察,有一次下班回家碰見個扒手,想上去抓,結果被扒手推了個跟頭,眼看著他逃之夭夭。可我還想繼續幹下去試試,以後日子那麽長,也許有一天會好起來……萬一呢?”

王瀟趴在窗戶上大哭起來。

“如果哪天你決定讓一些人付出代價,不用打110,打這個電話,我直接帶你去市局。”費渡囑咐了一句,伸手一推肖海洋,“走了。”

肖海洋默默地跟著他,直到車裏的暖風吹熱了手腳,他終於鼓足勇氣開了口:“我……我這種情況,現在應該怎麽辦才能重新歸隊?”

費渡好像正在全神貫注地注意著前麵的路況。

肖海洋連忙又緊張地補充了一句:“你剛才說駱隊沒把我停職的事說出去,是……是……你那麽會說話,能不能……幫我看看那份檢查哪裏寫得不對嗎?”

費渡笑了:“你們老大沒事的時候,喜歡看別人的檢查解悶?”

肖海洋一臉茫然。

車行過路口,費渡搖搖頭,從兜裏摸出一張工作證,扔在呆若木雞的肖海洋懷裏。

此時,駱聞舟正在監控前觀察著魏文川。

不知是天生就長成這樣還是什麽,魏文川臉上好像總掛著一絲難以描述的微笑,才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麵對兩個警察的輪番追問,他那好似畫上去的笑容能紋絲不動。

“魏文川,有人指證你是學校小團體的領頭人,經常指使別人換著花樣欺負同學,對人家造成人格侮辱和人身傷害,你承認嗎?”

魏文川聳了聳肩,揚起齊整的眉,一攤手:“小團體是指什麽?姐姐,你沒幾個玩得好的同事嗎,如果經常和同學一起玩就叫‘小團體’,那你們關係好的同事是不是可以叫‘結黨’了?”

郎喬臉一黑:“這審你呢,哪那麽多廢話?再扯淡拘留你。”

她這幾句嚇唬小孩的話根本觸動不了魏文川,那少年居然還笑了起來:“警察姐姐,拘留我也不能無緣無故吧?至於‘人格侮辱’和‘人身傷害’——我侮辱誰了?傷害誰了?有沒有視頻和錄音證明我侮辱過別人?人身傷害也總該有份驗傷報告吧?”

陶然皺眉看了一眼油鹽不進的魏文川:“魏文川,我希望你態度端正一點,我們現在有確切證據證明,你和一起集體性/侵案有關,你家境優良,成績也不錯,將來前程大好,不想添個犯罪記錄去監獄裏住幾年吧?”

“性/侵誰?王瀟?”魏文川抬手捂住一隻眼睛,沉默了一會,嗤笑起來,“別逗了,警官,麻煩你看看我,再看看王瀟——就她那德行,一根頭發碰到我,都是我吃虧吧?請問你們所謂‘確切證據’指的是什麽?王瀟自己說的嗎?我天,真是醜人多作怪。”

“少在這裝模作樣!你往女同學手機裝追蹤器的事怎麽解釋!”

這一次,魏文川終於短暫地愣了一下,臉上一瞬間浮起難以置信的憤怒,好像不敢相信夏曉楠居然有膽子出賣自己似的,隨後很快又平靜下來。

他往後一靠,眼皮一垂:“夏曉楠吧?對,我裝了,夏曉楠長得還不錯,我覺得還行,逗她玩玩——再說我又沒侵犯她隱私,我又不是偷窺她,追蹤器是當著她麵裝上的,她不高興可以自己弄下來,就算她是個智障,也可以不用那台手機對吧?你情我願的事也犯法嗎?”

“你在夏曉楠手機上裝了追蹤器,為什麽老師警方都在找他們的時候不提供線索?”

“沒人問我啊,”魏文川理直氣壯地說,“再說關我什麽事?”

“可是馮斌被殺的時候,凶手就是通過她手機上的追蹤器追上他們的。”陶然沉聲說,“你有什麽想說的?”

魏文川的眼神沒有絲毫躲閃,直白地回視著陶然,他嘴角浮起一個虛假的微笑:“第一,你們抓到殺人犯了嗎?是殺人犯自己承認,他是通過那個追蹤器找到馮斌的嗎?第二,就算是,那個追蹤器簡陋得很,任何人都能通過軟件搜到她,憑什麽說跟我有關係?第三——這麽說馮斌死的時候,夏曉楠是跟他在一起的了?那為什麽凶手殺了馮斌沒殺她,這難道不是說明她有問題嗎?還是那句話,關我什麽事?”

駱聞舟忍無可忍,正想親自上陣收拾這小王八蛋,電話響了。

“……北苑龍韻城,”他的腳步倏地頓住,聲音幾乎是壓在喉嚨裏的,“你確定嗎?不……這件事保密,你先別過來,把肖海洋那個二百五也看好了,等我回家說。”

駱聞舟掛斷電話,站在原地都能感覺到狂跳的心,他獨自在監控室裏原地轉了兩圈,抬手把旁邊半杯茶水一飲而盡,再拿起對講機的時候,他已經控製住了自己的表情。

“不承認就關他一天,什麽玩意家教,”駱聞舟用帶著點薄怒的聲音說,“找幾個兄弟輪番審,一個小兔崽子,我還就不信了。”

半個小時後,駱聞舟給刑偵隊的幾位直屬上司挨個打了個電話匯報工作,溜達到樓道裏,似有意似無意地抬頭看了一眼角落裏的監控,他挑釁似的衝著監控點了根煙,緩緩地往外走去。

“有些人已經變了”——這是老楊遺書裏最觸目驚心的一句話。

上一次抓捕鄭凱風,因為泄密,導致鄭凱風事先收到消息後逃走,之後又給了幕後人殺人滅口的機會,這一次絕不能打草驚蛇。

駱聞舟下了樓,麵無表情地在垃圾桶上彈了彈煙灰,回頭看了一眼帶著國徽的辦公樓。

他忽然有種預感,他們距離真相已經很近了。

肖海洋拘謹地坐在駱聞舟家客廳,和駱一鍋大眼瞪小眼。

醒了酒的駱一鍋炸著毛,一臉不滿意地圍著他打轉,蓬鬆的大尾巴碰到了肖海洋的褲腿,貓爺威風凜凜地露出尖牙,衝著肖海洋“哈”了一聲。

肖海洋默默縮了縮腿,坐相更拘謹了。駱一鍋證實了自己的判斷,認定了這是一隻好欺負的人類,遂趾高氣揚的端起一臉睥睨,躥上茶幾,挺胸疊肚地端坐成一坨,對肖海洋展開了密不透風的監視。

費渡給肖海洋倒了杯茶,趁駱聞舟不在家,他又偷偷摸到昨天打探清楚的酒櫃,在一堆平價紅酒裏挑挑揀揀,矬子裏拔了一瓶“將軍”,給自己倒了一杯。

駱一鍋聞到酒味,立刻變了臉,顛著小碎步蹭到他腳下,“嘰裏咕嚕”地撒嬌蹭他的褲腿,見費渡沒有要理它的意思,駱一鍋忍不住伸出了爪子,企圖像平時對付駱聞舟一樣抓著他的褲腿爬到他身上。

費渡抿了一口紅酒,低頭看了它一眼。

駱一鍋伸到半空中的爪子僵了片刻,又縮了回去,乖巧地把自己縮成一隻毛球,不敢造次了。

肖海洋注視著他:“你這貓挺聽話的。”

“駱聞舟養的,”費渡裝作若無其事地說,“不過這一陣都是我在喂。”

一般人聽了這話,總該奇怪一下駱聞舟的貓為什麽是他在喂,進而震驚地問一句“你住在駱隊家”。

然而肖海洋同誌並不是一般人,他心裏裝的都是盧國盛,隻為通緝犯輾轉反側、無暇他顧,一路被費渡拐回來,壓根不知道此時自己的屁股坐在駱聞舟家的沙發上。他“哦”了一聲,無視了費渡隱晦的炫耀,一本正經地說:“我剛才就在想,如果王瀟聽說的那個人就是盧國盛,為什麽他平時都會注意不留下自己的痕跡,偏偏在殺馮斌的那天留下了指紋?”

費渡:“……”

市局招的刑警都這麽遲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