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渡詫異地抬起頭:“怎麽了?”

駱聞舟在那一瞬間,身體是快於思維的。

從陶然開始講夏曉楠家的事,他就無端想起了費渡,想起七年前的夏末,他推開門,看見滿屋的鮮花敗了,樓上傳來絮絮的歌,幽靜又空曠的大宅子裏飄滿塵埃,落定時,有一份“大禮”在等待著他。

無數次午夜夢回時,費渡也會反複回憶起她麽?

回憶的盡頭,他在想什麽?

然而駱聞舟衝動之下抓住了費渡的手,打算要說些什麽,他心裏卻是沒數的。

說什麽呢?

這畢竟是一件傷心事,心上就是擦破一層油皮,都不是三言兩語能說好的。

“不用緊張,”費渡拍拍他的手,“不出意外,我猜她就算站在了樓頂上,最後也不會往下跳的。”

“我剛才就覺得你穿太少了,後備箱裏有件棉大衣,”駱聞舟搜腸刮肚出一句,“你去披上。”

費渡開著他的車跑了好幾天,從未注意到後備箱裏那一坨是件衣服——他一直以為那是擦車用的破抹布,聽了這話,費總感覺到了精神和眼睛的雙重虐待,堪比遭遇了另類的家庭暴力。

他二話不說掙脫了駱聞舟,衣冠楚楚地快步走了。

駱聞舟:“等等,你還沒說完呢,你怎麽知道她最後不會往下跳?”

這時,耳機裏傳來同事的聲音:“駱隊,那女孩真在行政樓頂上!”

高處的風更凜冽,刮著骨,發出“簌簌”的摩擦聲。

夏曉楠的病號服一吹就透,皮膚已經沒有了知覺,她居高臨下,望著不遠處黑著燈的教學樓。

她記得自己當時正在做一份物理試卷,絞盡腦汁地分辨著那些佶屈聱牙的概念,把筆帽啃禿了一角,突然,班裏**了起來,同桌用力撞了一下她的胳膊肘,衝著她的耳朵大喊一聲:“快看,有個人要跳樓!”

筆尖在紙麵上留下了一條鋒利的創口,夏曉楠心裏忽悠一下,扭過頭,就看見一個人影從對麵的行政樓上一躍而下,像一塊不知從什麽地方飄來的灰燼。

半個班的人都站了起來,爭相湧到窗口圍觀,把原本在窗邊的夏曉楠擠到了一邊,大家都在看,隻有她不敢。

直到警察後知後覺地處理了現場,夏曉楠都不知道跳下去的人是誰,也沒來得及見她最後一麵。

這個眉清目秀的小姑娘,從出生到現在,整整十五年,隻活成了一個大寫的“不敢”,她不敢挺身而出,不敢開口要求分擔一部分家庭的重擔,總想假裝自己是個和其他人一樣的普通少女,能兩耳不聞窗外事地讀自己的書。

她不敢為別人出聲,也不敢為自己說話,不敢反抗一切毫無道理的欺淩,過往的生活隻教會了她默默忍耐,期待著無常的命運之風把那些不好的東西都吹走。然而命運從不雪中送炭,隻會雪上加霜。

她也不敢和那個傻乎乎的男孩逃之夭夭,不敢扔掉自己的手機,不敢在那個時候,從那個垃圾桶裏出來——

甚至一切結束時,她都不敢去看馮斌一眼。

隻要不去麵對,就可以當一切隻是噩夢,一切還未發生。

夏曉楠雙手扶住冰冷的護欄杆,手心“聞到”了那上麵腥甜的鐵鏽味,一長串的眼淚從八樓的樓頂滾落而下。

駱聞舟扣上對講機:“別開警笛,消防和救護車也都閉嘴,當心刺激她!嘴皮子利索腿腳好的,都準備跟我上去,動作快!消防氣墊呢?”

警察、消防隊員、救護車從四麵八方圍攏過來,放學後原本已經變得寧靜的校園裏亂成了一鍋粥,行政樓的管理員嚇得直哭。

費渡無聲無息地繞開眾人,往行政樓正對的教學樓走去,他和管理員要來了鑰匙,打聽清楚後,徑自走進了當年初二六班的教室。

教室裏空無一人,粗心大意的值日生沒把黑板擦幹淨,剩下一角字跡,似乎是一道代數題。費渡朝窗外看了一眼,抬手打開了教室的燈。

然後他推開窗戶,對上已經站在了護欄外的女孩。

夏曉楠一直在盯著那間教室,沒想到裏麵突然有人開燈,一時晃了下神。

與此同時,效率奇高的消防員已經飛快地把安全氣囊充滿了,開始預判她有可能墜落的落點,駱聞舟帶著一幫消防員和刑警接近了頂樓,費渡修長而挺括的衣擺被窗口的風往他身後卷去,衣袂翻飛。

他眯起眼睛,和樓頂上不知所措的女孩遙遙對視。

“姑娘,”駱聞舟上了頂樓,遠遠地對夏曉楠開了腔,“風太大了,你小心一點。”

夏曉楠的身體陡然一晃,她雙手抓住護欄,驀地扭過頭來,不言不語,先開口發出了一聲尖叫。

駱聞舟把雙手放在胸前,攤開給她看,非常舒緩地做了一個下壓的動作。

“一個人如果自己都走到了要跳樓的這步田地,卻連句話也不能對人說,你不覺得遺憾嗎——小姑娘,你其實是可以說話的,對不對?”

夏曉楠不言不語,冰冷的小臉上蒼白一片,她麵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又扭過頭去望著開燈的教室。

費渡衝她笑了一下,伸手點著教室的座位,靠窗一排,他數到了第五個,拉開椅子坐在了那裏,順手推開旁邊的窗戶。

初中生的座位對於手長腳長的成年男人來說略顯狹小,他的腿委委屈屈地蜷在桌下,手肘撐在桌麵上。

夏曉楠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隨著他動,此時忽然一震——那正是她自己曾經坐過的座位。

駱聞舟飛快地打了幾個手勢,趁著夏曉楠的注意力被吸引到一邊,幾個刑警和消防員分別從幾個方向朝夏曉楠移動過去,這樣,她的行動就會被鎖定在一個極小的區間內,她要麽不跳,要麽隻能原地跳,即便真的一躍而下,消防氣墊能接住她的概率也大大增加。

駱聞舟壓低聲音,衝著對講機說:“人在頂樓西側,距離拐角大概一米五的位置,七樓的救援人員立刻就位——”

“收到。”

對講機裏話音落下,幾個消防員緊跟著從七樓西側的樓道窗口爬了出來,緊張地待命,以防她萬一摔下去。

樓下的消防員們正拉扯著消防氣墊,不住地微調位置。

“我媽就是從這跳下去的。”夏曉楠沉默片刻,望著亮燈的教室,終於開了口,她不尖叫時,聲音細且甜,帶著一點輕微的鼻音,顯得非常柔軟,“你們別過來。”

悄悄靠近的刑警同時回頭看駱聞舟,駱聞舟示意他們暫停——雖然不能靠近,但至少這個站位是把她逼到那裏不能動了。

“我們都知道,那確實是個悲劇,你現在打算重蹈她的覆轍嗎?”駱聞舟說,“小姑娘,遇到什麽難處了嗎?”

夏曉楠卻並不回應他,隻是喃喃地說:“跳下去就一了百了了。”

“那你就錯了,”駱聞舟歎了口氣,“這個事真應該讓我們法醫同誌來給你科普一下,跳下去並不是一了百了,你知道後麵還會發生什麽事嗎?”

“從這裏掉下去,你會成為一個不受控製的自由落體,並不一定是頭部落地,你不會立即死亡,數十秒、乃至幾分鍾都能清晰地感覺到全身骨骼碎裂、內髒破裂的痛苦,你會血肉模糊地在地上掙紮,比現在痛苦一萬倍。”

夏曉楠發著抖,抽泣了一聲。

“如果你沒有立即死亡,按照規定,我們當然要盡可能地搶救你,搶救過來的幾率很小,所以我們基本是在‘按照規定’增加你的痛苦。讓你走得毫無尊嚴,相當難看,然後法醫會草草把你縫成一個人樣,通知你爺爺來認屍。”駱聞舟說,“但是也沒關係,反正他一回生二回熟,這輩子認過的屍體太多了。”

夏曉楠不依不饒地盯著亮燈的教室,泣不成聲。

七樓窗口的消防員壁虎一樣地往上爬了幾米,靠近夏曉楠,樓頂的刑警們進一步縮小包圍圈。駱聞舟和同事們交換了眼神,又小心地上前一步:“你有什麽難處,現在不說,以後也就沒機會說了,你連死都不怕,還保守什麽秘密?”

夏曉楠終於回頭看了他一眼:“她是恨我,才從這裏跳下去的。”

眾人本來以為她會說和馮斌有關的事,沒想到女孩突然冒出這麽一句,一時都愣住了。

這時,駱聞舟手機一震,看見費渡發來了語音信息。

費渡不慌不忙地說:“夏曉楠站在那個位置,現在應該已經發現了,她媽媽跳下去之前一直在注視著她,等到她抬頭,才特意跳給她看的。”

駱聞舟毛骨悚然地往對麵的教學樓上看了一眼。

費渡:“不然世界上有成千上萬座高樓,她為什麽隻選擇了這裏?為什麽偏偏要往這個方向跳?”

駱聞舟對夏曉楠說:“誰恨你,你媽媽?”

“她恨我,”夏曉楠伸手一指對麵的教學樓,“她就這麽看著我,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我們班有人發現了她,直到我抬頭看她……她就是想跳給我看,對我展示,她終於擺脫我們了。”

“我爸和我爺爺生病,花光了家裏所有的錢,最後連化療也做不了,隻能從一些江湖郎中手上買中藥,做‘保守治療’,晚上我跟他們隻隔著一道門簾,常常聽見我爸半夜裏疼得睡不著,來回輾轉、唉聲歎氣,吵醒了我媽,她就得起床照顧他,然後不停地哭——她每天除了在學校以外,還另外打一份工,沒白天沒黑夜地幹活掙錢,回到家連覺也睡不好,有時我爸也說‘要是實在受不了,就離婚吧,我們不拖累你’。”

“可是我害怕,沒有她,我該怎麽辦呢?”

夏曉楠垂下目光,看著不遠處唯一一處燈火,覺得自己整個人好像踩在了雲端之上,不真實,因此不由自主地把埋了多年的話往外掏:“我知道她失眠、神經衰弱、抑鬱,可我就隻會在我爸跟她說要離婚的時候哭著跑出來,央求她別不要我們。每次她忍無可忍,對我傾訴什麽的時候,我都不願意聽,我怕聽多了就得承擔責任。”

“我隻會搪塞她,每次都跟她說‘媽,我不懂這些,我會好好讀書,等將來……等將來我考上好大學,找到好工作,你就能享福了’。”

夏曉楠說到最後幾個字,幾乎泣不成聲,樓頂的鐵欄杆被她搖晃得“嘎嘎吱吱”地直響。

駱聞舟立刻接上話音:“那你現在想要效仿她,擺脫你爺爺這個累贅嗎?你是覺得他老也不死,拖累了你,所以報複他嗎?”

夏曉楠用力搖著頭。

駱聞舟的聲音故意冷淡下來:“可是在我們看來,你就是這個意思。不然你跳下去,摔成一堆爛肉,還有別的意義嗎?”

“死有什麽意義?”夏曉楠大聲說,“她可以逃避,我為什麽不能逃避?”

“因為馮斌還在那邊等著你呢,”駱聞舟說,“他死不瞑目,你想好怎麽給他解釋了嗎?夏曉楠,你逃避得了活人,難道還逃避得了死人嗎?”

“馮斌”好像是一個禁忌,夏曉楠再一次失控地尖叫起來,然而她人雖然在護欄外,雙手卻是緊緊抓著鐵護欄的,駱聞舟注意到她的肢體語言,意識到費渡說得對,這女孩到了關鍵時刻,沒有縱身一躍的勇氣。

他果斷一揮手,此時,距離夏曉楠最近的消防員已經在他們交談中悄悄靠近到她五米之內,那消防員猛地衝出來,在夏曉楠反應不及時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夏曉楠驚叫一聲,幾乎失去平衡,早早懸掛在七樓的另外兩個消防員一左一右地從下麵兜住了她,少女像一隻無助的小蟲,被眾人不由分說地從樓頂黏了下來,哭聲碎在呼嘯的夜風裏。

駱聞舟走過去,往對麵的教學樓裏看了一眼,見費渡一手插在兜裏,頗為不慌不忙地關上了窗戶,遠遠地朝他招了一下手。

“世界上有成千上萬座高樓,她為什麽隻選擇了這裏?”

“……什麽樣的媽媽會掐著時間,特意把屍體留給她的孩子呢?”

“她是恨我。”

“她是……”

駱聞舟就著方才費渡發過來的微信,隔著兩座樓,給費渡回了過去:“夏曉楠說她媽恨她,是真的還是你用了什麽手段讓她誤解的?”

“真的,”方才還氣場強大又淡定的費渡凍得手指已經不靈便了,強撐著風度,沒就地哆嗦成鵪鶉,關緊窗戶靠住教室的暖氣,“當然長期的心情抑鬱是主要因素,不過人在精神狀態極端不穩定的情況下,會向親友發出各種形式的求救,如果得不到回應,會讓她的情況雪上加霜——極端情況下甚至會憎恨起自己的親人。”

駱聞舟用手機打字:“你上次說你知道你母親的死因,那她……”

他輸入到這裏,遠遠地看了一眼費渡靠在窗邊的背影,見一整座樓悄無聲息,所有的教室都在黑暗中沉睡,唯有他一個人孤獨地佇立在一小片燈光下。

駱聞舟手指一頓,又把方才打的字都刪了。

就在這時,陶然的電話打了進來。

“夏曉楠救下來了,”駱聞舟說,“我們這就把她帶回去。”

“嗯,我知道,”陶然說,“我是想告訴你,方才鍾鼓樓景區方麵給了我回音,查了你說的巡邏員,他們那確實有這麽個人,工號和姓名是對得上的,但……”

駱聞舟輕輕一抬眼。

陶然說:“那個巡邏員應該是個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