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的聲音不大, 卻清清楚楚地傳進了葭音的耳朵裏。

她愣了一愣。

還未來得及開口,就聽見林子宴怒道:

“何人在我林家家宴上胡言亂語!”

他的聲音裏滿是慍怒之意。

往日的翩翩佳公子, 如今怒發衝冠, 讓在場之人皆為之一震。

“方才我已說過,嫂嫂便是我林家,林家就是我嫂嫂。即便日後嫂嫂不是林家二夫人了, 但依舊等同於我林家出身的貴女。若是有人胡言亂語,再說些有辱我嫂嫂名譽的話, 便是與我整個林家作對!”

林子宴道:“方才諸君之言,林某暫且不咎。不過林某剛剛所述,還望諸君都記住了。要是日後再讓林某聽見些風言風語——”

男子目光忽然一凜。

他的聲音淩厲,目光也宛若一把尖刀,似乎下一刻就能把人穿透。

不乏有被這氣場嚇到之輩, 席中一陣抽氣聲,隻見日光落於林子宴麵龐之上, 男子生得俊雅, 氣度不凡。

葭音也望向他。

洗塵宴就這樣落下帷幕。

林子宴鄭重其事地把那“放妻書”交到葭音手上後, 登即宣布她恢複了自由之身。

她與林慎安的婚事, 當初鬧得沸沸揚揚, 京中無人不知。

眾人雖未表麵上明說,可這心底裏跟個明鏡兒似的,他們都知曉, 林二夫人與二公子徒有夫妻之名, 並未曾有過夫妻之實。

林慎安是在大婚前幾日,死在青樓姑娘的**。

而如今呢, 林家夫人在皇城中頗有美名, 又有那樣的好皮囊, 恢複自由身之後,提親之人自然是絡繹不絕。

一來可以擁得美人在懷,二來又可以與林家攀親沾故,其三,再娶個美名遠揚的夫人……一舉三得,何樂而不為呢。

林子宴也高高興興地為她刪選提親貼。

葭音坐在一側,無聊地為憫容繡著衣裳,興味索然。

“嫂嫂,您看這張家公子怎麽樣?”

他拿著一封提親帖,湊過來。

“家裏人在朝中做官,算是有權勢,家中良田美宅若幹,無妾室,為人正直,相貌端莊。”

葭音捏著針線,輕飄飄看了那帖子一眼。

林子宴看出了她的心思,又換了一封,“那這封提親貼呢,孫家三公子……不行不行,他已經有了兩房妾室,嫂嫂可不能嫁過去受委屈。”

她抿了抿唇。

還未來得及開口呢,院門外頭便傳來陣喧鬧聲,家仆匆匆跑上前:

“三公子、二夫人,門外又來了一行提親的人,帶著重禮,如今正在敲門呢。”

葭音沒說話,林子宴側過頭看了她一眼,問仆從:

“哪家的公子,可問清了麽?”

“問清楚了,是溫家的七公子。”

葭音欲回絕。

身側青衣之人卻將她攔住,苦口婆心道:

“這是嫂嫂今日拒絕的第八個人了,您若是再將那溫家公子回絕了,怕是沒人敢上我們林府提親了。”

她張了張嘴唇,欲回道,林子宴的嘴皮子極快,直接將她還未出聲的話又截了去。

“嫂嫂,您就見見溫公子,看看合不合眼緣,萬一真看上了呢。您這連提親的人見都不見就拒絕了,旁人聽了,還以為我們林家狂妄自大呢。”

他語氣懇切,說得葭音沒法兒,隻要依了他去。

反正隻是見上一麵,見完人了再回絕就好。

見她終於點頭,林子宴大喜,趕忙朝下人道:“快,去請溫七公子進府!”

下人恭敬一彎身,還未退下呢,又有另一名仆人走上前。

“三公子,梵安寺的高僧來了。”

聽到那三個字,葭音正攥著針線的手一緊,竟一下將手指戳了個血洞子!

她下意識輕“呀”了一聲。

林子宴聞聲望來,皺了皺眉頭,喊了句嫂嫂。

“無事,就是破了皮,口子不深。”

她盡量以平緩的聲音,道,“梵安寺的人怎的來了?”

“近日憫容哭鬧得厲害,小芸同我說,怕是有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作祟,便要我去請高僧前來做法事。嫂嫂,您的麵色怎麽這般難看?可是著了涼……”

葭音攏了攏身上的雪色大氅。

前夜一場鵝毛大雪,將整個林府凍得猶如冰窟,她畏寒,麵色也愈發煞白,唇上沒有多少血色。

林子宴前去迎高僧,那溫家公子恰恰也走了進來。

葭音坐在簾子後頭,以素紗掩住半張臉,隻露出一雙眼。

那一雙美目瀲灩。

溫七剛邁入殿,呼吸一下頓住。

早就聽聞林家二夫人國色天香,如今單看那一雙露於素紗之外的眉眼……

即便是隔著帷簾。

泠泠香氣自室內傳來,女郎身姿窈窕,端坐於桌案之後,那一雙眸極為清冷,漫不經心地朝他掃來。

聲音猶如珠玉,清清脆脆的,卻不含任何情緒。

她有禮節地問好:“溫公子安。”

“林、林娘子安。”

他竟一時犯了結巴。

葭音身側就守了凝露一人,屋內寂靜,隻餘下溫七怦怦的心跳聲。

他一直同林夫人套著近乎。

可她卻似乎是位冰山美人。

麵對溫七的殷勤,她的聲音一直不鹹不淡,似乎對他並沒有多少興趣。

一連串下來,溫七有些挫敗。

“林娘子,在下今日新得了一塊寶玉,其玉色澤溫潤,質地乃上上乘……”

他還未將寶玉獻上,忽然有人在殿外叩門。

是名小仆人。

“夫人,梵安寺的高僧已為小公子做完了法事,三公子說您近日身體不爽,便讓高僧來替您看看。”

聞言,簾子後的葭音揚起下巴,聲音懶懶的:

“進來罷。”

陡然一尾熟悉的檀木香。

雖隔著一道紗簾,葭音也一眼認出了那人。

他身披一件袈裟,內襯一件青灰色長袍垂下,手裏撚了串佛珠,低眉順目。

白皙俊美的麵龐之上,眉心一點朱砂赫然在目。

鏡容雙手合十,聲音未有波瀾,朝簾後不緊不慢地施禮:

“貧僧鏡容,見過夫人。”

他說的不是,林夫人。

聽見那道熟悉的聲音,她的心情好上許多,唇角也忍不住勾了勾,隻是聲音還保持著鎮定。

也朝那人問了聲安。

鏡容走上殿。

凝露也對他不設防備,忙不迭一福身,用手為他掀開帷帳。

他一襲袈衣,走入如雲似霧的帳中。

素白的帷帳又垂下,帳尾若有若無地輕掃著地麵。鏡容看了一眼她。

隔著紗簾,他眼底的愛意這才不加掩飾地流露出來。

佛子麵色清冷如常,眸底卻有一層粼粼的、溫柔的光暈,葭音與他對視,隻聽他平淡道:

“夫人是哪裏不適?”

“心悸。”

“心悸?”

她探出手,“聖僧您探探我的脈象,聽聽我的心跳得快不快?”

女郎眉眼含笑。

他這才意識到,被她打趣了,放在她手腕上的手指忍不住用了些力氣,將她的手腕壓了壓。

鏡容的手指溫熱。

隔著一層素紗,輕置在她凝白如雪的素腕上。

葭音用另一隻手托住下巴,毫不避諱地凝望著他。

佛子生得唇紅齒白,好看得很。

隻一眼,就讓人心旌**漾。

鏡容似乎有些受不住她這般赤.裸.裸的目光。

他抿了抿唇,輕咳了兩聲,低低道:

“夫人。”

隔著簾子,她用口型,喚他:夫——君——

鏡容耳根子有些紅。

他簡直是太純情了。

如今,當著那溫七公子的麵,她竟有幾分偷.情似的刺激感。

鏡容耳朵越紅,她便越想調.弄他,恨不得將他調笑得麵紅耳赤、欲.火焚身才好。

她用小拇指,輕輕勾了勾對方的手指頭。

在他手上,用食指輕輕寫下:

這些天,我好想你啊——

他垂著眉睫,未說話。

見狀,她又慢吞吞地寫:

我想你想得夜不能寐,你想我嗎,鏡容。

我好想抱抱你,好想親親你——

鏡容收回手,不自然地移開目光,又咳嗽了兩聲。

葭音噗嗤一下笑出來。

他的耳根子算是紅透了。

麵色卻是白皙如常,這一紅一白,紮眼得很。

有風穿過窗牖,吹得他眉睫微動。

看著鏡容稍稍滾動的喉結,她好想上前去,把他撲倒,壓在地板上狠狠地親。

簾子外的溫七發現,自從這名鏡容法師走進屋子後,他的林二娘子就不理他了。

這讓他有些委屈,也有些不明所以,忍不住朝簾後喚道:

“林二娘子?”

“哎……”

葭音這才戀戀不舍地從鏡容身上收回目光。

這一聲,她的聲音裏也不自覺帶了些笑意,女郎聲音婉婉動聽,似乎沒有方才那麽冷了。

她偷偷抓住鏡容的手,不放他走。

佛子無奈,隻好任由她牽著,勾著他的手指頭。

“對了,林娘子,您要不要看看這塊寶貝玉石,可是價值千金之物。

“林娘子,除了這塊玉,在下近日還得了另一件寶貝……”

聞言,鏡容難得的皺了皺眉頭。

溫七渾然不知簾子這邊的動靜,自顧自地繼續道:

“林娘子,你喜歡什麽樣的玉佩首飾?喜歡什麽樣式的衣裳,喜歡什麽顏色?”

她饒有興致地看著,鏡容眉心蹙意愈緊。

他是醋了。

葭音聞到了一股酸味兒。

他吃醋起來,倒也可愛,麵上裝作不動聲色,一個人兀自吃著悶醋。

“林娘子,您喜歡——”

不等他說完,溫七震驚地聽著,簾後的和尚居然念起經來。

佛子聲音平淡無波,那念誦之聲分明是輕飄飄的,卻能將溫七的聲音蓋住,將他的思緒打斷。

溫七不服氣了。

“林娘子,您喜歡什麽樣的男子?可喜歡溫某這種的,溫某潔身自好,家中有良田美宅,從不逛賭場青樓……”

鏡容在旁邊低垂著眼,聲音又大了些。

溫七一皺眉頭。

這和尚,是成心與他作對是麽?!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