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讓人無法抗拒的東西。

即便他是清心寡欲、高高在上的佛子。

即便他過往前半生, 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也會如此心儀一個姑娘, 為她喜, 為她憂,為她隱忍。

甚至,為她死。

那是一道極為輕緩, 卻極為深情的目光,葭音迎上對方的雙目, 隻覺得那明明如月的眸底湧動著萬千情緒,隻在一瞬間,化為繞指柔。

不用他說,她都懂。

他們給泉村人治這病,給村裏的小孩教著書。安逸寧靜的日子一天天過去, 恍然間,二人好似身處世外桃源。

沒有那些繁雜的禮數, 沒有世人異樣的目光, 葭音抱著剛晾曬好的衣裳, 走在佛子身側。小姑娘側著臉看他, 一雙眼亮亮的, 歡快地同他說著剛發生的趣事。

鏡容沒有打斷她,抿著唇,輕笑。

如今的葭音嘰嘰喳喳的, 像隻雀兒。

她話多, 對方話很少,他極為安靜、極有耐心地聽了一路, 快到村東頭時, 不遠處房門忽然從內打開。

聞聲, 葭音下意識地一瞥。

這不瞥還不打緊。

一瞥,她頓時震驚地愣在原地。

見她停下腳步,鏡容也轉過頭,一蹙眉。

——這一直未出現的第二十一戶人家,居然是……竟然是……

鏡心背對著二人將門鎖上,垂著眼睛轉過身,緩緩抬眸。

鏡容目光凝住。

三人就這般,無聲相望良久。

三年未見,鏡心仍是剃著發,身上穿著的還是件佛袍,卻未戴袈裟。

他的眉眼長開了許多,原本的青澀與稚嫩褪去,葭音居然在他的麵容上看到了幾分歲月流逝的滄桑感。

鏡心也瞪大了眼,嘴巴動了動,好半晌才喚出一句:

“三、三師——”

一句三師兄還未落聲,他的身子一凜,眼中眸光閃了閃,垂眸道:

“……鏡容法師,葭音姑娘。”

鏡心已經被鏡容親手驅逐出梵安寺,不再是他的師弟。

他自然也沒有資格喚上這一句,三師兄。

鏡心眼底,浮現上一道淡淡的落寞之色。

他走過來,鄭重地朝著二人,深深作了一揖。

“早就聽聞二位來到泉村,隻是鏡心……一直不敢麵對二位,隻敢暗自躲起來。鏡容法師、葭音姑娘,鏡心……有罪。”

三年前,他被趕出師門後,就來到了這裏。

泉村四周都是叢林,幾乎將整個村落包圍得水泄不通,故此與外界聯係不甚密切,也算是一個小小的世外桃源。

鏡心神色之中,皆是慚愧之意。

他甚至有些不敢抬眼,望向身前這位,自己曾經的師兄。

鏡容微垂眼睫,無聲看著他。

見狀,葭音便走上前,寬慰似的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她知曉這三年鏡心也過得不好,有些好奇道:

“那屋子裏,就住著你一個人嗎?”

鏡心點點頭。

三年來,都是一個人。

若是她沒記錯,先前的鏡心,可是梵安寺裏最好動、最喜歡熱鬧的。

物是人非,時過境遷,少女一時間有些感慨。

“若是你一個人覺得無聊,可以來找我說說話。馬上就要到新年了,明日我們會在鄭四媳婦兒那裏包餃子、做年糕,你也一起來呀!”

說這話時,她的語氣溫柔,眼睛亮亮的,閃爍著明媚的光澤。

鏡心愣了一愣。

半晌,怔怔地點頭:

“好。”

葭音笑逐顏開。

“對了,”猶豫好久,他還是忍不住,試探道,“妙蘭姑娘她……怎樣了?”

她一頓,轉過頭望向鏡容,佛子長身玉立,淡淡的光影灑落在鼻翼上,他一言不發。

葭音抿了抿唇,看著鏡心,笑:“她呀,如今可了不得了,前些年嫁給了江南的一個富商,跟著一同下江南去了。聽說還生了一雙兒女,小日子過得可滋潤啦。”

聞言,鏡心下意識地鬆了一口氣,似乎放下了什麽心事,眸光動了動,眼底又凝結上一道淡淡的哀思。

葭音隱約感覺到,他還在想她。

三年前,鏡心約摸著十四歲,如今也才十七歲,明明是還是少年,麵上卻有了本不屬於他這個年紀的哀愁與滄桑。

鏡心沒有告訴任何人。

他與妙蘭……本是一時興起。

那是,他全心仰慕葭音,少女在萬青殿的曼妙一舞,勾起了小和尚思凡之心。他傾心於眼前這個明豔嫵媚的小姑娘;而妙蘭,卻在剛入宮那一日,對那神姿高徹的鏡容法師動了心思。

一個仰慕葭音。

一個傾慕鏡容。

卻都是求而不得。

陰差陽錯的,二人竟走在了一起。

那日,妙蘭勾著他的下巴,雙眼迷蒙。

她似乎喝了些酒,看著眼神慌亂的小和尚,癡癡地笑:

“都說佛子最難動情,不能染指。”

“我卻想試試,這佛子的滋味……”

鏡心震驚地瞪大了眼睛,少女吻下來,他四肢僵硬,愣在原地。

許是這一吻,觸動了二人的什麽開關,下次再見麵時,這對少男少女皆是滿麵通紅。

終於,他忍不住,偷跑到水瑤宮後,吐露心事。

妙蘭也雙眸含春,不好意思地凝視著他。

一來二去的,他們愈發迷戀這種偷摸卻也刺激的感覺,愈發迷戀,愈發癡迷,也愈發大膽……

那時候的他,全然不知曉,這已經是心動,是喜歡。

他心底守著她,一個人在泉村過完了這三年。

聽聞妙蘭如今過得很好,已嫁為他人婦,鏡心雖然有些失落,但還是由衷地替她高興。

“是我對不起她……如今她過得幸福,我便也無憾了。”

這三年裏,他遲遲沒有還俗,一人一燈一佛祖,在菩薩麵前,默默地為那人祈福。

聞言,葭音心中一陣酸澀,在眼睛濕潤之前,別過頭去。

忽然,鏡心看了她與鏡容一眼,問道:

“葭音姑娘,我聽他們叫您夫人,您與鏡容法師……”

“我嫁給了林慎安,如今是林家的二夫人。”

鏡容安靜地垂下眼。

聞言,鏡心也是一愣,他怔忡地來回看了二人好幾眼,心中有震愕,有吃驚,有詫異……

葭音姑娘也嫁為他人婦?!

他愣愣地望向三師兄。

冷風輕輕吹打在佛子冷白的麵容上,將他的睫羽吹得微顫。聽完少女的話,他並沒有反駁,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眸底的情緒被那濃密的眼睫遮擋住,讓人看不真切。

鏡心低下頭:“抱歉……”

“沒事啦,”葭音回過神,無所謂地笑笑,“那姓林的作惡多端,也死的早。我如今也十分的自由,至於鏡容法師呢——”

她轉過頭拍拍佛子的肩膀,後者一雙眼望過來。

“鏡容法師,如今是我的藍顏知已。我們一起行醫濟世,更是十分的恣意快活。鏡容,你說是不是?”

鏡容似乎咬著後槽牙,悶悶的一聲:

“是。”

葭音拉著鏡心,去村頭一起包餃子。

她總覺得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在泉村,不交朋友也不與人說話,怎麽也不是個事兒。

久而久之,人會被憋壞的。

她拽著鏡心的袖子,小和尚特別不好意思地被她拖著往前走,一邊走,一邊回過頭看鏡容,眼神十分無辜。

鏡心:三師兄你別看我,真是她先動的手……

鏡容麵無表情地看著二人,那眼神冰冷得,讓鏡心欲哭無淚。

明日便是大年三十。

全村人聚在一起,做年糕、包餃子、烹菜蒸肉。

葭音好久都沒有過過這麽熱鬧的春節。

鏡容站在人群不遠處,靜靜地凝望著她。

少女像一隻花蝴蝶,歡快地穿梭在人群中,似乎開心極了,眉目間都是笑意。

看得他也不禁淡淡勾唇。

有這麽一瞬間,他想一輩子都待在這裏。

葭音提議,大年三十那天,她給大家夥兒唱戲。

“夫人您還會唱戲呀!”

眾人十分驚喜。

“那是,”她得意洋洋,“我還給皇上太後唱過呢,我唱給太後娘娘賀壽,得了不少賞賜!”

“這可真是了不得,夫人,您真是人美心善,還多才多藝。”

周遭響起一陣恭維之聲。

隻有阿香悶悶不樂,冷冷哼出聲,不悅地掃了葭音一眼。

哼,唱戲,多俗氣啊。鏡容法師一定不會喜歡這種妖豔嫵媚的女人!

她要唱戲,就得上妝、束發,就得精心打扮。

葭音坐在黃銅鏡前。

自從來到泉村,她被這裏淳樸的風情所感染,許久沒有描眉化妝。

正欲打開寶篋,鏡容忽然敲了敲門,走了進來。

他端著一碗藥,衣袖拂過桌角。

“記得喝藥,最近天氣濕寒,你身子弱,當心又感了風寒。”

他淡淡掃了桌台上的妝奩,葭音忽然心思一動。

“鏡容,你來替我描眉,好不好?”

他剛準備說,我不會畫。

可一低頭,隻看見對方滿懷期待的一雙眼。

竟讓他鬼使神差地點點頭,“好。”

葭音歡喜地捧著妝奩上前。

“這根黛條有些軟,容易斷,你輕些用。”

鏡容點點頭,好。

她在對方麵前坐下來。

這一下,葭音離他極近,撲麵而來的是佛子身上淡淡的檀香氣息。他執著黛條,抬起袖子。

“你會畫眉嗎,你給姑娘描過嗎?”

鏡容搖搖頭,“沒有。”

他上哪兒給旁的姑娘畫眉?

他的眼中從未有過其他姑娘。

葭音的眉毛極細,軟軟的,彎彎的,像一對兒柳條。他的手落下來,呼吸也落下來。

她幾乎要跌進對方懷裏。

鏡容的呼吸頓了頓,半垂下眼,輕聲:

“莫動,再動就描不穩了。”

葭音乖下來。

他的聲音很輕,很柔,夾雜著二人都未聽出的寵溺。

這一筆,緩慢而鄭重其事地落下來。

他修長的手指撚著黛條,葭音隻覺得眉心處癢癢的,一下子帶著她整個身子都酥軟下來。她抬了抬眼,看見佛子極為認真的目色。他的眸底像是一片湖,卻又輕輕地,泛著溫柔的漣漪。

半晌,他畫好了,有些迫不及待地把鏡子拿過來。

“你看看,如何?”

黃銅鏡中,一對雙眉彎彎,儀色天成。

鏡容果真有一雙好手。

她抿了抿唇,心情愉悅,可嘴上還是說:

“不行,畫得沒我平日畫得好。”

鏡容輕輕“啊”了一下,“那我擦掉罷,再給你重新畫一遍,好不好?”

正準備動手,少女忽然抬起胳膊,將他的手腕握住。

“逗你的,不必再畫了。鏡容,你真不禁逗。”

她聲音清脆,看著他嘻嘻地笑。

鏡容垂眼,見她笑,也跟著輕輕一勾唇。

“我也覺得自己畫得不好,我這雙手,是配不上夫人容貌的。若是你想,我去多練練,再給你畫。爭取下次比這次好。”

他眼底噙著的,是柔和明媚的春光。

葭音彎唇,揚聲:“好啊,那就罰你——從今往後日日替我畫眉,畫到本夫人滿意為止。聖僧,有勞咯。”

鏡容低低地笑:“每日畫眉,真夠辛苦的。你倒是慣會偷懶。”

她心情愉悅地將黛條收好,下意識地從妝奩中取出耳環。

忽然,也輕輕“啊”了一聲。

“糟了,我從林府出來得急,帶錯耳墜子了。”

這雙耳環——正是之前與鏡容一起買的那一對,沒有夾片,是穿孔的樣式。

她摸了摸耳朵。

身後響起一聲:“怎麽了?”

鏡容好奇地望過來。

葭音看著手裏頭的耳環,來時,她隻帶了這一對,明日唱戲,若不戴上耳墜子,總覺得怪怪的。

可她的耳垂上,卻沒有孔。

略一思量,小姑娘轉過身。

她手裏緊緊攥著那東西,看著身前麵色微疑的佛子,怯生生道:

“鏡容,你……給姑娘打過耳洞嗎?”

對方一怔,晦澀的目光望向她微紅的、小巧玲瓏的耳垂。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