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清冷,佛子的麵色亦是清平一片。

葭音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他。

不是說鏡容是梵安寺最仁慈的佛子嗎?

他冷得好嚇人。

燭火搖曳,暖黃色火光籠在他的麵容上。

葭音當著他的麵,於菩薩像前一一上香禮拜。餘光止不住地打量著那人,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好像無論發生什麽事,都無法撼動他麵色一二。

是清心寡欲,也是至高無上的威嚴。

第二日,她聽了鏡心的話,來萬青殿聽佛子講經書。

僧人布道傳善,站在走廊上,葭音一眼看見端坐在第一排的鏡容。

“阿音施主!”

沒想到她真的會來,鏡心有些欣喜。

這小和尚同周圍僧人說了她的請求,在台上講書的是他們二師哥,名喚鏡無。

此次進宮,梵安寺的和尚,便是以鏡無、鏡容為主。

他生得十分文雅斯文,一襲袈裟,為他整個人籠了一道淡淡的佛光。法師右手執卷,有耐心地聽完這一切,微微俯身,詢問鏡容的意思。

“皆可。”

鏡容根本沒有看她一眼。

他一手執卷,一手輕撚佛珠,眼前滿是那教人從善斷欲的經文。葭音不禁癟了癟嘴,這個人,真是好生無趣。

虧得她今日穿了最喜歡的一件衫子。

藕粉色的裙衫,裙尾險險墜地,恰好遮擋住了她的蓮足。葭音坐在一群佛子中,歪著腦袋托著腮,偷偷看鏡容的背影。

佛經枯燥無味。

他卻沒有開一刻的小差。

反倒是鏡心一直嘿嘿地衝著她傻笑。

今日的經文是教導人斷欲。

“人有七情六欲,所謂七情,喜、怒、哀、懼、愛、惡、欲;而欲又分之有六,色.欲、形貌欲、威儀姿態欲、言語言聲欲、細滑欲、人想欲。”(1)

鏡心還在同她笑。

二師兄嚴厲一聲,那小和尚立馬正色,正襟危坐。

葭音隱約覺得,鏡心怕的不是二師兄鏡無,而是鏡容。

這裏的小和尚都很喜歡她。

葭音笑起來,眉眼彎彎的,像月牙兒。

眸若寶珠,含著皎皎光彩。

一聽說她要演觀音,一群人興致勃勃地圍坐在葭音麵前,同她講起自己心中的觀音菩薩來。

這些和尚,也沒有話本子裏描述的那般無聊無趣。

除了鏡容。

聽完講經後,他將書卷一闔,從座上站起。

路過時,帶起一尾清清肅肅的風。

“三師兄——”

鏡心把他叫住。

他是鏡心最崇拜的師兄,也是上上下下整個梵安寺,除了清緣大師外,最德高望重的人。

“師兄,您也給阿音施主講講,您心中的觀音娘娘。”

佛子腳步頓住,不鹹不淡地看了她一眼。

四目相觸的那一瞬,葭音咬了咬嘴唇。

她沒有見過這般平和、寧靜的目光,像是天山上的皚皚白雪,不帶一丁點兒雜質。

鏡容一垂眸,就看見了少女眼底的光彩。她捧著臉,十分期待地仰望著他,唇角微微勾著,口脂很鮮豔。

不若櫻花粉,更似石榴紅。

嬌豔,明媚,像是陽春三月初綻的花。

他眉睫垂下。

一泓目光平淡無波,眼下有薄薄的影。鏡容抿了抿唇,想起來自己無數個夜晚,於青燈長帳前的無聲廝守。

觀音菩薩於他是什麽?

他一襲袈裟,跪坐蓮花台前。每至香燭燃盡前,安靜地上前去,重新奉上一炷香。

觀音菩薩。

觀世音菩薩。

微風吹皺了少女的裙擺,她幾縷青絲飛揚至鬢額前。抬眸時,眼底亮晶晶的,像是清澈水麵上粼粼的光波。

他在心底無聲言語。

——她不會懂的。

於是,葭音看著,那佛子眉目間明明含著悲憫的光,神色卻極為寡淡幹淨。

鏡容沒有回答一句話,僅看了她一眼。

少女剛一彎眉朝他笑,對方移開雙眸。

“鏡心,打掃庭院。”

“啊,噢……”

鏡心有些不情願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他們的三師兄很愛幹淨。

擦肩而過時,葭音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檀香,與昨日夜裏的如出一轍。

清雅,幽靜,不容任何人褻瀆。

她垂頭喪氣:

“你們的三師兄,好不近人情啊。”

“噓!阿音施主,您莫這樣說,三師兄他人很好的。”

鏡心懷裏抱著大掃帚,搶著為自家師兄說話。

“對,三師兄是我們整個梵安寺最有悟性、最有功德的佛子。就連師父也經常歎息,有些地方他還不如鏡容師兄呢!”

和尚們你一言我一語。

幾乎要把鏡容視為神仙般的存在。

“鏡容師兄通法道,會醫術,知天文地理。前些日子城東鼠疫,師兄不顧危險,一人救了幾百條人命,可不就是神仙。”

“鄉親們為感謝師兄,送了好多銀兩齋飯,他分文不要。還有那位阿香姑娘……”

說到這裏,鏡心忽然頓住。

葭音聽在興頭上:“阿香姑娘怎麽了?”

“這個……說不得的。”

小和尚支支吾吾,麵頰微紅。

好一番糾纏,他終於解釋道:“那阿香姑娘,也是城東染上了鼠疫的病人,還好我們三師兄醫術高超,救了阿香姑娘一命。不知怎的,她居然對師兄芳心暗許,哭哭啼啼的,要以身相許。”

這位阿香姑娘正是二八年華,青春靚麗。

這一句“以身相許”,有幾個男人能抵抗的住?

“然後呢?”

葭音眨了眨眼睛,“鏡容該不會是同意了吧。”

“怎麽可能!鏡容師兄他根本不是這種人。”

“不過那陣勢,也確實把我們都嚇到了。先是驅寒溫暖,送湯送飯,再到一哭二鬧三上吊,最後……最後還給師兄下了藥。”

“下藥?”

葭音心下一驚。

“他不會連這個都能忍住?”

“那是自然,”鏡心的臉上滿是驕傲之色,“雖說阿香姑娘確實貌美,但三師兄是絕對不會沾染貪欲半分的。師兄他一心向佛,早就沒了七情六欲,又怎會被女子所引誘?”

一片葉飄到葭音麵前的石桌上。

她的耳邊,忽然響起了妙蘭在宮門前所說的話。

“雅禮扶道,清心寡欲?我還真不信這世上真有男子能在石榴裙下撐住幾回合的。佛子又如何,還不是個男人。”

鏡容也是個男人。

她想起來昨晚明月夜,暖黃色燭光映照著的,他堅硬結實的喉結。

……

早上,她與眾僧人一起聽鏡無講經書。

下午,她在後院兀自練習那出戲。

台詞已經背得滾瓜爛熟,萬青殿的和尚們她也熟悉了個七七八八。

二師兄鏡無,嚴肅端莊;

五師弟鏡心,虎頭虎腦;

六師弟鏡采,可愛乖巧。

萬青殿的佛子們都很喜歡她。

除了鏡容。

他從來沒同她說一句話,仿若視她為無物。

準確的說,他很少言寡語,幾乎很少同其他人說話。

葭音每每見到鏡容,他總是形單影隻。

或於正殿護燈,或端坐於案前看書,或一人立於水池前,喂池中成群的鯉魚。

“鏡容法師——”

那人腳步頓住,麵色微疑,轉過頭。

一眼看見走廊另一頭一襲藕粉水紗裙的少女,她提著略微有些長的裙擺,朝他招手。

她笑時,唇邊有一對小梨渦。

淺淺的,甜甜的。

雖然未畫眼線,葭音的眼尾仍恰到好處地向上勾起,讓人想起了狐狸。

“鏡容法師,您的書落下了。”

佛子回過神。

清風拂過他的衣袖,鏡容一頷首,轉眼間,少女已走至他麵前。

帶動了一尾香風。

對方的身形高大,她剛到其胸膛處。

看著遞來的經書,他眸色未動,平靜道:

“多謝施主。”

“我叫葭音。”

她歪著頭,毫不避諱地直視上他的眼睛。

“觀音的音。”

金粉色的霞光傾落,好似在他的袈裟上籠罩一層薄薄的佛光。

鏡容沒有說話,如小扇一般的睫羽垂下,目光淡淡。

她遞過去的,是一本《佛經》。

第三卷 。

書卷幹淨,整潔如新。

但葭音知道,裏麵的內容,他定是早已爛熟於心。

佛子手指探出袖,她垂眸,看見對方修長如玉的兩指輕撚過書卷。

他的手指很幹淨,根根骨節分明。

真奇怪,明明即使是兩根手指,她竟也看出幾分禁.欲的味道。

“鏡容法師,我先回水瑤宮啦。”

她勾唇,俏皮地笑了笑,唇邊梨渦愈發清晰。

脆生生的聲音,像是含苞待放的玫瑰,花蕾處銜了一滴蜜。

他點點頭,聲音無悲無喜:

“好。”

嘖,一點兒也不挽留她。

少女揚了揚眉。

霞光籠罩,在她原本白皙的麵容上添了一點紅,更襯得她氣質嬌豔。

笑時如有春風拂過,明媚而張揚。

她沒有回頭看,輕快穿過長長的走廊,還未轉身,就迎麵撞上一人。

“鏡心?”

他似乎在這裏等了很久。

看見她,小和尚從袖子中取出一物,像獻寶似的呈到她麵前。

“阿音施主,這個……送給你。”

“這是什麽?”

一把梳子,發梳散發著悠悠的檀香,手柄之上,鑲了一粒不大不小的紅豆。

鏡心紅著臉,緊張到語無倫次:“這……這是我親手做的,送給阿音姑娘。聽旁人說,姑娘們都喜歡這種檀木梳子……”

黃昏的風穿過長廊。

廊簷上的風鈴,被吹得叮鈴作響。

“鏡容?”

身後突然出現一人。

鏡容轉過身,平靜道:“二師兄。”

“在這裏做什麽?”

不等鏡無問完,他也同鏡容一樣,看見走廊盡頭的葭音和鏡心。

小和尚漲得紅光滿麵,一臉期待地望向身前的少女。

鏡無皺了皺眉頭。

紅豆一顆,此為相思意。

他沉吟片刻,轉過頭,望向身側長身玉立的佛子。後者亦是靜靜注視著眼前的一切,半晌,無言轉過身形去。

廊簷上的風鈴響了一響。

“鏡容,怎麽了?”

佛子垂下眼眸。

“無事,師兄。”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