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小心地跟上鏡容步子。

周圍人多眼雜, 為了避嫌,葭音刻意與之保持了一段距離。鏡容邁開步時, 即便是多摩肩接踵的地方, 仍舊能讓人為他讓出一條道兒來。

眾人景仰他、敬重他。

不少人朝他稍稍低頭彎腰。

這與她先前在皇宮裏看見宮人給皇帝行禮時很不一樣,宮人伏身跪拜,是出於皇權的敬畏, 而眼前這些香客之於鏡容,是一種對信仰的虔誠。

鏡容法師, 是梵安寺最聖潔的高僧。

葭音低著頭,小心穿過人海,跟著鏡容東拐西拐,來到一處開闊的後院。

她剛準備走進去,一個小和尚突然冒出頭, 攔下她。

“施主,此地外人不可進入。”

她剛準備說什麽, 卻見鏡容的步子停下, 佛子轉過身, 站在甬道盡頭望過來。

“三師兄……”

鏡容看了那小和尚一眼。

無悲無喜的一眼, 讓小和尚立馬會意。他彎著腰, 葭音恭敬道:“施主請進。”

她高高興興地跟上去。

鏡容的步子好像放慢了些。

少女像一隻歡快地蝴蝶,撲到佛子身後,“鏡容!”

聲音歡喜而雀躍。

對方緩緩轉身。

許久未見, 他似乎又瘦了些, 眉眼微垂著,麵上是一片清冷淡漠。

葭音歪著頭問, “你是不是又沒有好好吃飯?我看你又瘦了, 還有你給我開的藥, 我也吃完了。”

“鏡容,我見你真的好難呀。跑了好遠的路,排了好長的隊。站得我腰酸背痛的,腳後跟都要磨破了。”

對方的神色動了動,瞟了一眼她的裙尾,道:“既然如此累,你還在那裏等。”

若不是他喊停,方才那烏烏泱泱一大片人,不知道又要排多久。

小姑娘委屈地癟了癟嘴。

“我還不是想見你嘛。鏡容,我可想你了。他們說你一個月隻授兩次香……”

佛子抽過她手上的佛緣符。

整個動作行雲流水,悠然從容。

對方領著她去後殿,殿內也有一樽菩薩像。他的袖擺微垂,續了一炷香,單獨替她授香、給佛緣府開光。

她的內心,忽然充斥了一種被偏愛的幸福感。

鏡容單獨給她授香,把她帶到後殿來開小灶。

就說明在他的心裏,她與旁人還是不一樣的,對吧。

小姑娘看著眼前的佛子,忍不住勾了勾唇。

她笑起來時,眉眼稍稍勾著,鏡容剛一轉身,便看見葭音臉上掛滿了笑意。少女一雙烏眸盈盈,宛若一株簇然盛放的花朵。

美豔,絢麗,奪目。

鏡容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睫,將佛緣符遞給她。

“這就好了?”葭音驚訝。

“嗯。”

他點點頭,一頓,又輕聲道:“其實也不用非要等那兩日,你若是誠心奉香,其他日子也可以來。”

她捏著符紙,搖搖頭。

“可是其他日子你不招待香客,鏡容,我隻想讓你替我奉香。”

“我的意思是……”

對方忽然看了一眼她。

一句話剛到嘴邊,卻又打了個旋兒,他的眸色變了變,又輕聲道:“罷了。”

鏡容的意思是什麽?

少女目光灼灼。

可佛子已經移開視線,他的睫簾極為濃密,將滿腹心事掩藏得極好,葭音無從探究。

不一會兒,他取來一個小藥包。

“三十日的。”

“你就不能一次裝少一點嘛。”

葭音眨了眨眼睛,看著對方麵上的疑惑,嬉笑,“你裝少一點,我下次就有借口來尋你了。你裝三十日的藥,是不是整整一個月都不想與我見麵?你上次不辭而別,我還去萬青殿尋你,屋子裏麵什麽都沒有,空落落的。”

“鏡容,我的心也空落落的。”

她大膽往前邁了一步。

清風吹動佛子的衣袖,他的背挺得極直,謝家寶樹般的身形之後,是一盤蓮花寶座。

寶座上一樽觀音,此時正低眉垂目,好似靜靜打量著殿內二人。

那觀音的目光,盯得葭音頭皮發麻,渾身有些不舒服。

她扯了扯鏡容的袖子,道:“罷了,今天是我第一次來梵安寺,沒想到寺廟居然這麽大,你帶我逛一逛,好不好?”

鏡容拗不過她,隻好同意。

小姑娘心滿意足地跟在佛子身後。

為了避開眾人,鏡容特意挑選了幾個清淨之地。走至一方後院時,葭音吃了一驚。

“這後麵,怎麽都是懸崖峭壁?”

萬一有人一不小心失足,栽下去了可怎麽辦?

似乎看出來她的顧慮,鏡容淡淡道:“這裏隻有我與師父會來,算是半個禁地。”

葭音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她想起來,她把妙蘭的屍體,也埋在一座山上。

如此想著,她將妙蘭的事情同鏡容講了一遍。

當葭音講到她投井自盡時,不知是不是錯覺,她居然看見鏡容正撚著佛珠的手頓了一頓。

他錯愕,回過神來,麵色有些複雜。

“你也覺得很不可思議,對吧?”

她踢著腳邊的一塊小石頭。

“我也覺得不可思議,她那樣一個人,怎麽就選擇了投井自盡呢?”

少女低下頭,喃喃:

“說句不好聽的,妙蘭在我們館裏,是最自私、最自利,最在乎自己的人。”

她瞞著館主、瞞著二姐姐,做了許多不好的事。

“她對自己很好,在館裏也是,怎麽舒服怎麽來。怕累,怕疼,怕吃虧。她肯定……也怕極了死。”

葭音不知道,對方是抱著怎樣的勇氣,站在枯井前一躍而下。

“她的頭都撞爛了,撈上來時,整個人狼狽不堪,”正說著,她轉過頭來看他,“鏡容,你見過死人嗎?”

“見過。”

佛子眼底,似乎有著悲憫的光。

葭音一聲歎息。

“她們都在罵妙蘭,說她是壞女人,勾.引聖僧。”

“她們罵她,不守婦道,不知廉恥。罵的很凶、很厲害,幾乎將所有難聽的話都倒在了她身上,甚至連她死後,也不曾歇息。”

山風吹著少女的話,輕輕撲至佛子麵上。

鏡容轉過臉,望向她。

她的眼睛似乎紅了。

“可是妙蘭喜歡鏡心,鏡心也喜歡妙蘭,這怎麽能算是不守婦道。他們彼此相愛,這怎麽能算是不知廉恥呢。”

她們用那樣下三濫的話,罵她,詛咒她。

在她死後,也要說是遭天譴,是罪有應得。

“既然是彼此相愛,既然是心意相通。我不知道他們有什麽錯。”

犯了什麽錯,讓旁人對她,有這麽大的惡意。

“難道喜歡一個人,有錯嗎?”

她不解地迎上對方目光,試圖從他身上尋找到答案。

鏡容麵色未動,垂下眼來看著她。

聲音很輕,很淡,讓人聽不出什麽情緒:

“佛子動心,便是錯。”

葭音愣了愣。

不過須臾,她回過神來,帶著殘存的希望,死死盯著他:

“那你呢,你也覺得妙蘭錯了嗎?”

鏡容沒有說話。

獵獵的冷風不知從何處襲來,拂在二人麵上。

才是八月末,她便覺得風有些冷了。

“你肯定也覺得她錯了,”葭音低下頭,“你都親手把鏡心從梵安寺趕出去了。”

“宮裏人都說,她是被愛欲殺死的。她不該喜歡鏡心,不該有正常人應該有的欲.望。殊不知,她是被那些流言蜚語殺死的。”

一個姑娘,一個隻有十五六歲的姑娘,因為喜歡上了一個人,活在眾人的唾棄和辱罵聲中。

他們罵她不要臉,罵她是婊.子。

說她該浸豬籠,要下地獄。

詛咒她去死。

一聲聲,如同一把把鋒利的匕首,將妙蘭戳得遍體鱗傷,血流不止。

她流著血與淚,懷著絕望與恐懼,終於在一個寧靜的夜晚,投入枯井之中。

化作一縷芳魂。

葭音說這些話時,鏡容很安靜,他低垂著眉眼,不知在想什麽。

就在她剛往懸崖邊探出一步時,對方眸光忽然一凜,眼疾手快地將她胳膊抓住。

他微微蹙著眉,聲音聽起來有些緊張:“你要做什麽?”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懸崖,雖然比那枯井深很多,但隻邁了一腳,我就很害怕。”

小姑娘轉過頭來,烏眸婉婉,“你在我身邊我都覺得害怕,莫說是她一個人了。”

懸崖邊的風聲極烈,吹得她裙擺、發絲一陣飛舞。

鏡容眉頭動了動,“小心,別掉下去了。”

“鏡容,你知道這懸崖下麵是什麽嗎?”

深不可測的,一眼望不到頭。

葭音踮著腳又瞧了瞧,山腰處凸出來一塊大石頭,隔絕了她的目光。

他聲音很輕:“不知道。也許是河流,也許是平地,也許……”

“也許是世外桃源。”她搶先道,“鏡容,你知道世外桃源嗎?”

佛子輕抿著薄唇,一雙眼看著她,眼底似有情緒流動。

“那裏不屬於梵安寺,不屬於京城,甚至不屬於大魏。在裏麵便與世隔絕,裏麵的人好像從未來過這個世界上。他們很單純,很樸實,也很善良。沒有惡意,沒有世俗的目光,沒有那些束手束腳的條條框框。在世外桃源裏,什麽都不用考慮,每天想的是吃什麽飯,去何處摘菜,今夜幾時入寢,如何與心儀之人好好相愛。”

她揚起臉。

冷風吹得少女鬢角淩亂不堪,鴉青色的發拂至她眼前、臉邊、下頜處,她卻渾然不覺。

一張小臉被風吹得冷白,鼻尖卻是紅紅的。她攥緊了手中的藥包和佛緣符,一雙眼緊緊盯著身前之人。

他的眼神有些複雜。

鏡容格外小心地抓著她的胳膊,雙目輕柔地與她對視。他溫柔,他無情,他悲憫,他是世上最高不可攀的一輪明月。

他肩上有重任,心底有神佛。

葭音看著他,忽然粲然一笑:

“鏡容,隻要你抱著我,我就敢跳下去。”

作者有話說:

今天被朋友拉出去吃火鍋啦,更新少了點兒,沒有寫到未婚夫出場,明天爭取多寫點兒補上=w=

文案情節不久就要到啦,也提前祝各位寶貝中秋節快樂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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