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到了夜間,九嶷和四腳蛇睡做一‘床’,皓月則是和吳秀齋在隔壁房間裏擠著過夜。九嶷夜裏喝水也叫人,撒‘尿’也叫人,叫來的不是旁人,隻能是皓月。皓月伺候著他,嘴上不說,冷眼旁觀。觀了兩三天之後,他發現九嶷的‘精’氣神顯然是越來越足了。於是這天傍晚,他把心一橫,走到九嶷麵前開口說道:“我給你留下了一筆錢,足夠你吃上一年飽飯的,你我就此別過吧!”

九嶷正盤‘腿’坐在‘床’上嗑瓜子,聽聞此言,險些把瓜子皮咽了下去:“什麽?”

皓月直視著九嶷,很沉重的歎了口氣:“我知道你不會聽我的話,但我還是想勸你一句,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你收了你那套損人利己的把戲,堂堂正正的找個差事過日子吧!”

九嶷抬手撓了撓後腦勺,禿腦袋上長出了一層短短的頭發,讓他的頭皮粗糙了許多:“我、我受了內傷,你你又要拋棄我了?”

皓月一皺眉頭:“胡說八道,難道我還要照顧你一輩子不成?”

九嶷把手中的瓜子往‘床’上一撒,然後在皓月麵前跪起了身。他個子大,跪在‘床’上也是一樣的高。近距離的和皓月對視了,他心裏沒別的想法,隻覺得自己還沒有玩夠,不能就放了這隻狗崽子走。可是一隻手背在身後動了動手指,他又發現自己體內空空‘蕩’‘蕩’的沒有元氣,他甚至連一道最簡單的鎮妖符都畫不出來。

心思飛快的轉了幾轉,他因為有著無數張麵孔可以選擇,所以一時間反倒不知應該采取何種麵目。最後忽然把嘴一咧,他頗不要臉的做了個哭相,同時一抬手摟住了皓月,帶著哭腔嚎道:“我的狗寶貝兒啊!沒有了你,我可怎麽活呀!”

皓月嚇了一跳,登時掙紮著扭頭去看九嶷:“你瘋了?”

九嶷沒瘋,不但沒瘋,而且還趁機把臉蹭上皓月雪白的衣領,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皓月的身上有妖氣,但是潔淨溫暖,是非常動人的妖氣。

“我都是為了你好”九嶷絮絮叨叨的又開了腔:“我是一把年紀的人了,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還多,識時務者為俊傑,你和一頭驢鬥個什麽勁!驢不打仗,別人也要打仗,難道沒有驢,白孝琨就一輩子不動刀兵了?我為了你,被驢踢了個半死,現在你放下半死的我不管,還要去找驢送死,你你你還是人嗎?”

皓月歪著腦袋,想要躲開九嶷那熱烘烘的氣息:“我本來就不是人,你也不必拿這話來攔我。”

九嶷一聽這話,發現裝可憐這一條路走不通,立時摟著皓月變了臉。

“媽的!”他的哭相一掃而光,濃眉立起來了,瞳孔之中也有了亮:“再不聽話,老子吃了你!老子連呂清奇都不怕,會怕你?敬酒不吃吃罰酒的狗東西,再敢說一個走字,我立刻讓夥計給我生火架鍋,我把你先‘奸’後殺再吃,正好現在天寒地凍的,老子吃狗‘肉’喝燒酒,也補補身體!”說到這裏他一瞪眼睛:“老不老實?再不老實我‘舔’你啦!”

皓月聽聞此言,勃然變‘色’。雙臂用力將九嶷推了個仰麵朝天,他從椅背上拎起褂子往身上一披,然後冷淡的說道:“錢在吳秀齋那裏,你自己去取吧!”

說完這話,他拔‘腿’就走。九嶷爬起來“哎”了一聲,他已經掀開‘門’簾子,風一般的推‘門’出去了。

九嶷愣在‘床’上,愣了沒有半分鍾,忽然伸‘腿’下‘床’去找鞋。四腳蛇見狀,登時急了:“九嶷九嶷!幹什麽去?”

九嶷趿拉著鞋站起身,回頭對著四腳蛇詭譎一笑:“把狗崽子抓回來!”

旅店的屋子偏於寒冷,所以九嶷這些天纏綿病榻,身上沒穿他那件華而不實的西裝上衣,而是披著一件從估衣鋪內買回來的半舊棉襖。此刻他趿拉著一雙沒係鞋帶的皮鞋,胡‘亂’穿了棉襖便跑出了店子。他是‘浪’‘蕩’慣了的人,常年不知道什麽叫做正經,到了這個時候,他也還是笑嘻嘻的,想要去惹一惹氣急敗壞的皓月。

然而在見了天日之後,九嶷發現皓月速度極快,竟是隻給自己留了個遠遠的背影。那背影在前方街口一閃而逝,急得九嶷顧不得許多,拔腳就要去追。幸而皓月是個妖‘精’,九嶷憑著直覺,也能對他追蹤個八九不離十。氣喘籲籲的連跑了兩條大街,他們一前一後的出了鎮子。

鎮子的繁華程度,自然和北京城有著天壤之別。皓月和九嶷也沒覺得自己怎樣狂奔,便進了白雪皚皚的荒野之中。荒野並非無邊無垠,再往前走,會有村莊,可是九嶷沒法追著皓月進村了,跑著跑著雙腳一軟,他“撲通”一聲,向前仆倒在了大雪地上。

皓月回頭看了他一眼,然後不為所動的繼續逃,逃了將近半裏地,回頭又看了一眼,看過這一眼後皓月不動了,因為九嶷雙手撐地弓著腰,明顯是在奮力的往起爬,然而爬到一般手臂一彎,他又合身拍進了雪中。

皓月轉身麵對了九嶷,將雙手抬到嘴邊圍了個喇叭:“喂!你不要再裝模作樣了!從今往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若有機會,我定會回來報你的救命之恩!”

九嶷翻了個身,擺了個仰麵朝天的姿勢。一隻手下意識的捂到了肋下,這一回他笑不出也鬧不動了,因為他真的受了內傷,那傷到底有多嚴重,他自己是不知道的,他隻曉得自己方才肋下猛的一痛,痛得他險些流了眼淚。

他不動,皓月也不動,雙方如此僵持下來。皓月站在雪中,一隻腳幾次三番的想要抬起來向後轉,可是九嶷這回裝死裝得未免太像,讓他沒法狠下心腸當真轉身離去。

“他可不是個好人!”皓月在心裏對自己說。

“但是似乎也沒有那麽壞。”他在心裏又補了一句。

九嶷遠遠的趴在雪地裏,看著比平時小了一圈,他的頭臉,平素在皓月眼中總是髒兮兮油亮亮的,這一陣子也潔淨了,發跡分明,頭是頭,臉是臉,並且是很端正的頭,很英俊的臉。皓月喜歡人,尤其喜歡好人,九嶷如今有了八九分的人模樣,皓月就沒法把他徹底的歸入邪祟一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