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錫爵臉上現出苦笑道:“是我的雜念太多。”

“你現在能夠認識到,便是福分。”

“知易行難啊!”

羅信便不再言語,王錫爵此時什麽道理都懂,隻是決心難下罷了。但是,這種事情,沒有人能夠幫得上他,隻有他自己慢慢去經曆,去領悟。

“不說這些了!”王錫爵突然灑然一笑道:“徐階彈劾你彈劾得很厲害,陛下沒有責罰你?”

“還不知道呢!”羅信搖了搖頭。

“怎麽個情況?”王錫爵好奇地問道。

“陛下把我喚去了,也沒有問我彈劾的事情,隻是聊了幾句家常話,便讓我回來了。”

“就聊了幾句閑話?”

“是啊!”

王錫爵不由一陣無語,心中也不知道羅信說的是真是假,沉吟了一下道:

“這次彈劾的聲勢很大,你好像不太容易過關啊!”

“我知道!”羅信點點頭道:“所以說,陛下把我叫去,隻是閑聊幾句,並沒有處置我,這也不是一個好事。”

“也許……”王錫爵沉思著說道:“也許是陛下在向徐階他們表達並不想處置你的意思,讓徐階他們主動停下來。”

羅信搖了搖頭道:“陛下也許是這個意思,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上說,這也表明陛下的不堅決。如此,徐階他們不僅不會停下來,而且還會彈劾得更加猛烈。”

王錫爵的臉色一變,仔細思索了一下,還真是這麽回事兒。不由擔心道:

“不器……”

“沒事。”羅信擺擺手道:“總不會殺了我吧。”

“不器你真會開玩笑。”

“開玩笑嗎?”

羅信心中歎息了一聲,王錫爵此時心中有些後悔,他覺得羅信的未來恐怕要比高拱輝煌了許多。而他很可能會和羅信走向對立麵。

別看如今羅信和高拱關係甚好,處於蜜月期。這是因為他們有著共同的政敵徐階。一旦徐階被他們擊敗,高拱和羅信立刻便會針鋒相對。

以他對高拱的了解,高拱絕對不會任由羅信做大。高拱是一個極為剛愎自用的人,占有欲十分強烈,絕對不允許自己的權利被羅信分潤。所以,這兩個人之間必定爆發激烈的衝突。

如今因為有著徐階這個共同的政敵,王錫爵還能夠和羅信和睦相處。但是,一旦高拱和羅信開戰,他便必定站在羅信的對立麵,這是他不願意做的,而且越是觀察羅信,他越是不願意站在羅信的對立麵。

因為羅信給他的感覺,實在是太妖了。

妖得他麵對羅信的時候,沒有絲毫的信心。

但是……

如今他已經站在了高拱的陣營……

猛然間,他的心中一動。

“不器,你舉薦徐時行……”

羅信淡淡地望著王錫爵,對於王錫爵心中有些失望。王錫爵的才情不下於徐時行,可是這性子卻遠不如徐時行果斷。

徐時行可以信任,哪怕是在敵對的陣營。但是,這王錫爵卻不可信任,隻能夠利用。

“我是真覺得徐時行合適那個位子,市舶司經不起折騰,大明的財政也經不起折騰了。”

羅信開始心中提防,兩個人之間的談話變得沒有營養。又聊了大約一刻鍾的時間,王錫爵告辭,羅信將他送到了門外。

午夜。

羅信緩緩睜開了眼睛,他睡不著,心中總是浮蕩著一種不安。偏過頭看到陸如黛已經熟睡,便悄悄地下床,穿上衣服,輕輕地推門走了出去。

站在院子裏,寒風撲麵。

“快下雪了!”

羅信抬頭望去,一輪滿月掛在天際。

羅信背負著手,目光漸漸失去了焦距,寒冷的空氣讓他的頭腦更加清楚,不安的情緒漸漸消散,整個心神漸漸空靈,思維在快速的轉動。

過去的一幕幕迅疾地在他的腦海中閃現,他在反省自己,一點點地反省自己的過去,為什麽會造成自己心中的不安,為什麽會造成自己如今的局麵。

馬上就要過年了,但是過了這個年,羅信也隻有十九歲。

一個十九歲的四品官,哪怕是詹事府左庶子,那也是極為了不起的事情。

但是,為什麽自己的心中卻有著一種不甘?

為什麽自己會引起嘉靖帝的忌憚?為什麽自己會和徐階成為敵人?讓自己一直在夾縫中生存?

自己一心都是為了大明,自己沒有做錯什麽,為什麽會讓自己心中不安?

羅信閉上了眼睛,從自己來到大明的那一刻開始回憶起,一邊回憶,一邊反複審視自己。

七歲來到大明,第一夜,便是爺爺要斷去大哥一臂。而在那一刻,羅信便開口為大哥求情,最終使大哥免於責罰。

那個時候,羅信沒有覺得自己做的又什麽不對,也沒有覺得自己有多麽的大膽。

但是,來到大明十幾年之後,羅信才知道自己當初有多麽幸運。

在這個時代,祖宗規則是十分重要的,哪怕是小輩並沒有錯,也要忍受長輩的責罰,這就是這個時代的孝,根深蒂固,沉浸在這個時代人的骨髓裏麵。而自己在懵懵懂懂地來到大明的第一夜,就頂撞爺爺,卻沒有得到絲毫責罰,而且爺爺還原諒了大哥,雖然最終自己一家被趕了出來,但是此時的羅信卻知道,自己是幸運的。而且,爺爺未必就是想要廢去大哥一臂,恐怕隻是嚇唬大哥,讓他心中有所忌憚,以後不再偷學。估計,就算沒有自己的求情,父母也會哭求,然後爺爺便會順勢而為。

否則,爺爺不會因為自己一個七歲的孩子求情,就放下了此事。

自己來到大明做出的第一件事,就是沒有畏懼。在不了解這個時代的情況下,沒有畏懼。

不錯!

就是沒有畏懼。

羅信的思維開始跳躍了起來,看看嚴嵩,看看徐階,看看高拱,他們為什麽會如此穩固,從不會將自己放在危險的處境上?

哪怕是嚴嵩,也是如此,他的倒台,很大程度上是以為他的兒子對嘉靖帝失去了畏懼,極度膨脹導致的後果。

如果自己心不存畏懼,恐怕最終會被這個時代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