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2章 501.曾以為的
荊州麥城，暴雨傾盆，電閃雷鳴。
數人奔逃著，到了一片丘陵，停下了腳步。
不再逃了，因為無處可逃。
透過重重夜色，關羽看到了山坡上立著的無數軍旗。那是東吳的軍隊，自己已經被包圍了。
回顧四周，身邊隻留下了關平、關興、關銀屏以及數名隨從。在之前的激戰裏，周倉為了掩護關羽撤退，戰死。
英雄末路，淒涼的悲歌。雨水順著關羽的胡須匯聚成流，偃月斬魂刀握在手中，卻有些無力。
“父親……”關興安慰著還小的妹妹，站在父親與大哥的背後。
看著關銀屏稚嫩的臉，關羽不再遲疑，轉身麵對著崇山峻嶺，留給他們的隻是一道背影。
屹立不倒的背影。
“就此別過，安國。”
關羽的語氣很淡，卻在關興的心裏炸開了鍋。
“你們是為父最大的驕傲。”
“父親！等等！”關銀屏失聲喊道。
關羽輕撫長髯，像極了無數次在戰場上殺敵的他。那個威震華夏的武聖。
“安國，好好照顧銀屏，要安全地逃到成都。”
關興咬咬牙：“是。”
“替為父給兩位伯伯帶話，未能遵守桃園誓言，非常抱歉。”
“是。”
“從今天起，你就是關家的大哥。人生在世，第一要忠，第二要義，無忠義，便無立人之本。”
“是。”
“我說完了，你們逃吧。”
“是……”
……………
成都，皇宮內，關銀屏跪倒在地，靠在哥哥關興的肩上無助地哭泣著。滿朝文武，不敢作聲。龍椅上的劉備，沉默得可怕。
關興永遠都記得那個麥城，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父親關羽為了掩護自己逃離，獨自迎向東吳萬軍，戰死。大哥關平義無反顧地跟在關羽旁邊，刀裂人亡，戰死。
如果還有機會，關興會毫不猶豫地衝進那片大雨，挺直身板和關羽關平站在一起。
一個男孩，能和被稱為武聖的父親一同戰死，是無上的榮耀。
可是……那些以為的，來日方長……
關興帶著妹妹，從萬山之中逃離，一路風餐露宿，九死一生，最終逃到成都，被趙雲接下。見到趙雲時，關興已經疲憊不堪，一直死撐著的神經終於垮了，昏迷了五天五夜。
“陛下……”
劉備低著頭，臉色陰沉，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丞相何在？”
諸葛亮走上前：“臣在。”
“朕令你即刻起全國之兵，準備東征，為雲長報仇雪恨。”
劉備的聲音很平靜，亦或是，聲如死灰。這一年裏，他一直沒有放棄過東征的打算。恨得越久，恨便越深，最終隻會沉澱為隱藏在幕後的匕首，陰冷而毒辣。
諸葛亮苦笑著，不知該說什麽。身邊的黃權“撲通”一聲跪倒在劉備麵前。
“陛下，還請三思啊！”黃權極力地勸道。
“朕已經思夠了。”劉備道，“東征，伐吳！”
“陛下！”黃權一直爬到天子的階梯上，“如今伐吳並非上策，我們若是進攻則是順江，一旦戰事膠著想要撤退則就變成了逆江，這對我軍極為不利。若陛下執意東征，就讓臣先帶兵去吧！待臣探知吳國的虛實，陛下再……”
“黃公衡！”劉備怒喝，“你可是在笑朕膽小如鼠！”
“陛下！”黃權磕得頭都破了，“我黃權受陛下隆恩，隻願以死報陛下，又豈敢嘲笑陛下……隻是陛下，此刻伐吳……”
“你不必再說了！”劉備喝道，“朕意已決，再勸諫者，死！”
劉備的喝聲回**在整個皇宮內。滿朝文武，隻有黃權還跪在劉備麵前，想要攔住劉備東征的步伐。一片寂靜，隻有黃權不住的磕頭聲。頭破血流，染紅了宮廷的地板。
黃權哭了，他流淚了。
因為他預見了劉備東征的結局。
忠臣的淚，為君而流，為國而流。可是，畢竟
忠、言、逆、耳……
為何忠言，自古以來就要逆耳……
在群臣的寂靜之中，黃權終於明白，何為孤獨。
滿朝寂靜，隻有他站出。誰都明白此刻伐吳的不智，可誰都不敢勸阻。
可憐滿朝漢臣，無一骨節矣，無一骨節矣…
黃權頭破血流之間，聽到一陣腳步聲。抬頭看去，趙雲站到了前麵。
此刻攔在劉備麵前的，不止黃權，還有趙雲。
“趙雲，你……”劉備道，“你也要攔朕？”
趙雲抱拳行禮：“陛下，當今國賊乃是曹丕，並非孫權。此刻伐吳，並無意義可言。”
“沒有意義？！”劉備站起身來，拔出佩劍，怒吼，“這種話虧你說得出口！如今雲長身死，討伐吳國正是天意所在！”
“陛下，曹操終其一生不敢稱帝，何也？”趙雲沉聲勸道，“隻因當今士族，十有八九是大漢舊臣，依舊向漢。如今曹丕篡漢，惹得這些士族怨恨不已，關中人士無不除之而後快。陛下可還記得丞相當年草廬的隆中對？”
劉備站在萬人之上，愣住了。
諸葛亮的……隆中對？
幾十年前的新野隆中，劉備三顧茅廬，請出了諸葛亮。諸葛亮足不出戶，已預見天下三分。
“……天下有變，則命一上將將荊州之軍以向宛、洛，將軍身率益州之眾出於秦川，百姓孰敢不簞食壺漿以迎將軍者乎？誠如是，則霸業可成，漢室可興矣。”
當年諸葛亮的話依舊回**在劉備耳邊。先三分，後一統。先亂，後治。我，難道忘了麽？
“陛下。”趙雲道，“如今魏國政治動**，這就是丞相昔日所言的";天下有變";啊，此是天時。關中人士對曹丕怨恨不已，此是人和。我們應當聯合關中之士一同伐魏。而吳國已曆孫氏父子三世，我方若伐吳，天、地、人均不占優。一旦開戰，戰局膠著，若魏國領兵來犯，何以當之？”
趙雲的一番話說愣了劉備，身後的黃權已是淚流滿麵。
“陛下，且先滅魏，則吳自服。而不宜與吳開戰，一旦開戰，不可脫也。”
劉備坐回了龍椅之上，低頭不言。
黃權再次流淚了，為趙雲，為了忠臣。
滿朝文武，還有人敢逆著龍鱗進諫！還有人情願冒著殺頭的危險為國，為君考慮！
宮廷內寂靜了好久好久。劉備捂著額頭，輕聲道：“子龍，你說得對。剛才，是朕失言了。”
“對不起……”
“孔明，你們就按照子龍說的做吧。準備……伐魏……”劉備抬起頭，看著廷下的關興和關銀屏，“安國，銀屏，別怪伯伯……”
劉備被勸住了！滿朝文武長出一口氣，黃權也被諸葛亮扶了起來。眾人都看向站在最前的趙雲。
好個常山趙子龍！
趙雲回頭，和諸葛亮對視一眼，兩人輕輕點頭。如果沒有意外，劉備就會準備伐魏了，這樣一來，蜀漢便能夠重振起來，不必浪費精力在東線戰事上……
但是，發生意外了。
趙雲看向宮廷外，發現有兩個人走了進來。
是星彩和張苞。
是穿著孝服的星彩，還有張苞。
“星彩，張苞，你們……”趙雲一愣。星彩姐弟倆走進，跪在了劉備麵前。張苞哭得眼睛都腫了，星彩麵如死灰。
趙雲曾經在無數次戰鬥中見過星彩這樣的表情，他在很多士兵的臉上都見過。
那些士兵當時，都抱著必死的決心。
“陛下，丞相，師父。”星彩道。
“父親被帳下的張達與範疆刺殺了。二人如今已經逃到吳國，被孫權收留。”
星彩的這句話讓恢複平靜的皇宮炸開了鍋，趙雲踉蹌著後退了幾步，一臉震驚。
張飛他……飛哥他……
死了？！！
…………………
“子龍，這次來成都找你，俺有件事情想要拜托你。”
張飛又喝下一碗酒，抹去酒珠。
“說吧，飛哥。”趙雲道。
“彩兒那丫頭，就拜托你照顧了。”
趙雲愣了愣：是星彩麽……
“俺不是個稱職的父親，現在想來，讓彩兒從小跟著你，也許是俺做的最正確的事情。”張飛道，“她染上了你的冷靜，這才有一點姑娘家的模樣。如果真像我一樣大大咧咧，那可就不好了。”
“飛哥……”趙雲苦笑著，“星彩她，再怎麽說，都是你的女兒啊。”
“嗯，總之，以後有時間，多指導指導她吧。”張飛道，“時候不早了，俺要回閬中了。”
趙雲默然。張飛的語氣，像是囉嗦，像是談話，更像是……
遺言！
…………………
皇宮內，劉備緩緩站了起來。
“彩兒，你是說……益德他……”劉備踉蹌著，“也死了……？”
“是。”星彩點頭，淚早已經幹了。
劉備低頭看著劍，手顫抖著。
什麽皇位，什麽天下，什麽理想……
可！笑！啊！！！
“喝啊啊啊啊啊！”
劉備怒吼著，一劍劈斷了身後的龍椅，仇恨的火焰點燃了整個成都。
無可挽回了。張飛的死成為了壓垮劉備的最後一根稻草。趙雲的話再正確，黃權的話再忠烈，劉備都聽不進去了……
“陛下！”在劉備即將踏出宮廷時，趙雲急忙道。
劉備停了停，等著趙雲的話。
“求陛下……留下銀屏……”趙雲央求著，“她還隻是個孩子……”
…………………
公元222年，劉備不顧趙雲等人的反對，傾全國之兵伐吳，留下諸葛亮與趙雲在成都。
趙雲費盡了力氣，仍舊勸阻不了劉備，唯一能做的，隻是不讓年紀還小的關銀屏曆經戰場的殘酷。
失去了父親，沒有了家，關銀屏暫時住在了趙雲家裏。那天從皇宮裏回來，趙雲帶著疲憊不堪的關家小女兒回到了家，安頓她睡下了。
“銀屏，好好休息吧。”趙雲拍拍她的頭，“前方的事，交給我們就好了。”
“雲伯伯……”關銀屏拉著趙雲的手，聲音虛弱。
“我要報仇……我要報仇……”
看著關銀屏稚嫩的臉，趙雲隻有苦笑。關羽的死，張飛的死，一切都那麽快，卻無法挽回。
那些以為的，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