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以前的時候,我隨著楊二醜、楊小懶父女趕屍離去時,是一個身材矮小,黑黢黢的一鄉下小孩兒,然而回來的時候,穿著綠色軍衣,斜跨綠軍包和扁鐵水壺,腰杆兒挺直,個兒跟正常的大人差不多,頭發短而直,精神抖擻,照鏡子的時候,回想當初,連我都不認識了。

我回家的那天,正好是麻栗場鎮趕集的日子,我在鄉集上麵轉悠了一圈兒,竟然瞧見了出山來賣野物的攆山狗和羅大屌父子。

見麵的時候十分戲劇,我站在兩人麵前,擱那兒好一會兒,他們都沒有反應,攆山狗蹲在地上抽著他的煙槍子,羅大屌大概是看我站得久了,便小聲地試問了一句:“解放軍叔叔,你看上了啥,盡管問,我算你便宜一點兒!”

他根本就認不得我,這讓我止不住地發笑,羅大屌瞧見我笑得古怪,一時有些愣了,上下一打量,突然瞧見我肩膀上竄上來一隻小猴子,肥嘟嘟的肚子,整個人不由得跳了起來,一把將我給樓住:“嘿喲,二蛋,你是二蛋?”

蹲在地上抽旱煙的攆山狗也霍然站了起來,看了我一眼,臉上立刻露出了笑容來,哈哈大笑道:“嘿喲,真是的咧,才一年多沒有見,你娃居然長這麽高了,比我都還高一點了呢,認不出來了……”

寒暄一會兒,攆山狗也沒有心思再賣野物了,拉著我到旁邊的一家食店裏,央求人家把他帶來的野兔子給殺了,弄一鍋兔子肉,然後配點小菜和米酒,三人圍一桌,喝了起來。在培訓學校裏麵,我給家裏寄過幾封信,大概講了些狀況,不過寥寥幾百字,而且還要經過嚴格審核,也說不了什麽,我十分迫切地想知道家裏麵的情況,這菜還沒有上桌,我便焦急地問了起來。

攆山狗告訴我,說你家裏麵的一切都好,現在政策寬鬆了,一切都不是主要講政治了,大環境好,農村也好過了一點,你爹又是有手藝的人,生活倒也過得去,就是很想你,老是念叨你,有時候你娘一說起你來,眼淚水就掉了下來……

攆山狗說得我又多了許多傷懷,談起我這一年多的過往,我便說自己跟國家的人走了之後,在一個學校裏上學培訓,然後畢了業,這次回來探完親之後,就要去金陵的新單位報道了。

羅大屌羨慕極了,說好咧,你這個可是鐵飯碗,沒想到你遭了一回劫,反倒是賺足了便宜。

我不敢將自己在學校闖的禍事講給他們聽,心不在焉地給胖妞喂吃的,這頓飯沒吃多久,攆山狗便讓羅大屌陪著我回村子,而他則留在這兒,繼續賣貨。我沒有拒絕,帶著羅大屌去鎮子的供銷社買了好多東西,鹽、油、肉、餅幹糖果,還有一些做衣服的布,滿滿一大堆,這些都是我在學校時領的津貼買的,還剩下一些,我準備留給父母,補貼家用。

麻栗山是一個很窮困的去處,不過我相信,以後的我,絕對能夠挑起這個家庭的責任。

從麻栗場鎮到龍家嶺,不通車,我們隻有走回去,在去除了一開始的陌生感之後,羅大屌跟我無話不談,說了很多我離開之後的趣事,家長裏短,這些事兒對於我來說本來無比新鮮,然而現在聽在耳朵裏,卻發現一點兒吸引力都沒有。

於是我跟羅大屌說起了我的經曆,說起了高高的樓房,說起了長長的列車,擁擠的人群,以及位於深山的軍營和學校,格鬥、射擊,還有好多學校裏麵的恩怨和朋友,這些都是羅大屌的生命裏所從來沒有經曆過的事情,他聽得出了神,在一陣長時間的沉默過後,他小心翼翼地問道:“二蛋,外麵的世界,真的有那麽精彩麽?”

我點頭,說對,大屌,你如果沒有出去過,是不會發現這個世界上,竟然會有這麽多神奇的東西,如果眼裏隻有麻栗山這麽小小的一片地界,那麽人生還真的是非常遺憾。

羅大屌沒有說話了,他似乎陷入了一種莫名的沉默之中。

三個小時之後,我回到了家,重新見到了爹娘和我姐,一切似乎都沒有什麽變化,但是一切又變得那麽的多,讓我使勁兒看,都看不夠。對於我的回來,我的家人充滿了巨大的驚喜,我姐生火劈柴,給我做飯,而我爹我娘則圍在我身邊,拉著我的手,眼眶紅紅,緊緊也不肯放鬆。除了我的家人之外,村裏麵很多人都跑了來,要瞧一瞧老陳家那個去外地的老二。

我高了,也壯了,站在堂屋裏,相貌堂堂的一大小夥子,很多看到我的鄰居都紛紛豎起了大拇指,說老陳家的二小子,真的是一表人才。

開飯了,人群散去,我爹我娘才問起我這一年多來的經曆,我淨挑些好事兒說,我爹頻頻點頭,說瞧這樣兒,竟然成了國家幹部,真不愧是我老陳家的兒子,我娘則流著眼淚,說你這個崽,盡報喜不報憂,瞧你瘦的,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我姐在旁邊笑,眼眉兒彎彎,說我弟弟越長越秀氣了,好一個後生仔,整個麻栗山,都沒有能夠配你的妹子了呢,要是張叔他們家沒走,說不定小妮還能夠跟你湊成一對。

張知青離開了麻栗山,回了老家,然後還把一枝花娘倆兒接走了,這事我知道,想一想當初那個粉雕玉琢的小孩兒,也不知道現在怎麽樣了。不過這天南海北地隔著,大家也許這輩子都見不上麵了,想也沒有用。

我回來那天,家裏麵喜氣洋洋,我爹破例喝了點酒,不知覺就喝高了,拉著我的胳膊就哭,嘮叨著,說娃啊,你命苦,爹幫不了你啥,也不牽絆你,以後的路你自己去闖,不管怎麽樣,能不能闖出名堂另說,活著就好,不用老是惦記著家裏麵,你放心,啥事兒都有你爹呢。

家是心靈的港灣,不管如何,我都能夠從中獲得了寧靜,以及力量。那一晚我睡得十分安詳,甚至都忘記了修行這一回事兒。

我在家裏呆了五天,幫著翻新了房頂和豬圈,然後又幫著地裏幹了些農活,每天汗水滴落泥土,心中卻是熱火朝天。然而雖然十分眷戀於家的溫暖,但是我始終記得青衣老道給我的判詞,“七尺留外,年不過旬”,我是一個災難深重的人,留家久了,就容易給家人帶來禍事,於是第六天我就離家了,先是去西熊寨那兒看了一下啞巴的家人,得知他在西川那邊工作之後,然後步行折轉,與家人告別。

我步行出山,帶著胖妞翻過了兩個山梁子,回頭看向龍家嶺,突然百感交集,直接跪倒在了地上,鄭重其事地磕了三個響頭。

此去經年,不知何時回返。

然而就在我準備轉身離開的時候,一個身影突然出現在了我的麵前,我眯著眼睛看過去,瞧見羅大屌背著行李朝著我這兒跑來,並且向我大力的揮手。我不知道怎麽回事,等了他一回,瞧見這家夥衝到了我的麵前,咬著牙,猶豫一會兒,鄭重其事地喊道:“二蛋,我要跟你出去闖世界!”

我摸了摸下巴,笑著說道:“我是去新單位報道的,你過去幹嘛?”

羅大屌的眼神在那一瞬間就變得無比的堅定起來:“那天我回來的時候,翻來覆去地想過了,我要出去,累死、餓死,我都要出去闖一闖。我如果一直待在這兒,連走出去的勇氣都沒有,那就會和我爹一樣,眼裏麵就這巴掌大,心也隻有這麽寬,隻有出去,我才有機會看看這個世界,世界那麽大,我不想隻知道麻栗山,隻知道龍家嶺,我要去拚搏,去奮鬥,去改變自己的命運,去看看這個世界,到底有多美好!”

聽到這個家夥說得這麽慷慨激昂,我心中的血也不由得一熱,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好,我們出去,也許外麵很殘酷,但是我們就算是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夢裏麵。

那一個夏天,我和羅大屌一同走出了麻栗山,懷揣著夢想,懷揣著希望,兩個少年並不知道自己的以後,會是個什麽模樣。

但是,夢想就在遠方,所謂少年,不就是應該流著汗水,去追逐它,就如同追逐朝陽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