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湯魚翅、佛跳牆、鴛鴦歸巢、金豬報喜、並蒂雙花、繡球鱸魚、極品素鮑翅、霧裏看花……

一道道硬菜上來,琳琅滿目,即便是見過大場麵的我,也不由得暗自心驚,默默地算著這一桌酒席得花多少錢,然後衝著努爾嘿然笑了一下。努爾苦笑,有點臉紅,就他包的份子錢,還不夠街邊小館子混一頓的,哪裏想得到羅賢坤他會弄得這般闊綽?

不過努爾是個豁達之人,本來跟這位同鄉的關係就不是很好,包的份子錢多寡,倒顯得不是那麽重要了,真正到了這麽一個層次,普通的人情往來要有,但也不一定如尋常老百姓一般記在心頭。

席間氣氛熱鬧,羅賢坤像個新郎官一般給各位前來捧場的大佬們敬酒,而他的媳婦,那個豔麗的張秦蘭則抱著一個繈褓,在旁邊滿麵笑容,一臉幸福。

別人歡笑,杯來杯往,而我也是趕了幾天路,肚子也餓得不行,便和努爾孜孜不倦地消滅起了桌子上的菜肴來,不過這些菜品雖說精致,但並不合我們的胃口,淺嚐則止,倒也吃不了多少。

這時旁邊的黃養神湊過頭來,低聲問我道:“陳組長,今天來了這麽多大佬,要不咱也上去敬兩杯?”

我回頭打量了一下主桌以及旁邊的這些客人,聳了聳肩膀,低聲說道:“得了吧,今天是老羅唱主戲,咱就不要喧賓奪主了吧,再說了,你背景這麽深厚,似乎也用不著討好大佬喜歡啊?”黃養神是荊門黃家當代家主的獨子,家中長輩有在大內任職,天生貴胄,跟我說這話,不過是逗我而已,他舉杯與我碰了一下,苦笑著說道:“得了吧,我算哪門子人物,你看看人家趙承風,直接坐主桌去了,可比咱們風光呢。”

趙承風與我們地位相當,不過他之所以坐主桌,隻是因為羅賢坤和張秦蘭是龍虎山天師道門下的,而他身為這一代的領軍人物,在那兒張羅而已,我不理會他的挑撥,與他碰杯之後,不再多言,繼續飲食。

一頓飯吃得平平淡淡,羅賢坤每桌過來敬酒,除了“恭喜”的話語,也沒有說些什麽,席間給這孩子張羅抓周,零碎的小玩意無數,但是最終抓了一把精致的小木劍,旁人皆稱頌,說這孩子天資聰穎,抓了一把劍,日後竟然是震驚江湖的大劍客,必成大器。這漂亮話說得主人家臉上有光,張秦蘭抱著這個名叫做“羅金龍”的小娃娃,一臉的幸福,陽光燦爛,而羅賢坤則不斷地敬酒,一副一醉方休的氣勢。

這兒是龍虎山的主場,我表現得十分平淡,宴罷離席,感覺不甚飽,出門繞了一圈,我和努爾兩人在附近巷子裏麵找了一個小酒館,兩人湊在一塊兒,熱騰騰的清湯火鍋,幾瓶紅星二鍋頭,倒是吃得十分暢快。

兩兄弟難得閑適,就在這路邊攤兒支起的棚子下麵暢飲聊天,談及當年在麻栗山的歲月,昨是今非,不知不覺有些傷感,就在這時,旁邊走來一人,抱著四五個酒瓶子,直接頓在了桌子上。酒是好酒,五糧液,而這人卻正是本應該在陪著老婆孩子在家數禮金份子錢的羅賢坤,隻見他滿臉通紅,渾身酒氣地杵在我們跟前,直愣愣地瞧著我,結結巴巴地說道:“二蛋,我能坐這裏不?”

自從我改名之後,罕有人叫我這少時名字了,而羅賢坤此刻說起來,卻有著很親切的含義,我也不拒絕,叫老板拿個凳子來,再添一副碗筷。

招呼完了之後,我才問道:“怎麽著,你不回去守著嬌妻愛兒,跑來與我們這兩個老光棍瞎鬧什麽勁兒?”

羅賢坤的眼睛一下子就紅了,瞪著我說道:“我就知道你們寧願蹲街邊這兒喝酒吃肉,也不樂意在那酒店裏麵喝我家娃兒的滿月酒,散了之後,就拎著酒找過來了。你們不願,就當我也真的願意麽?”

他說這話的時候,情緒一下子就有些激動了,努爾趕忙在旁邊勸說道:“喂,小羅,你是不是喝多了,要是不行,我打電話讓你老婆過來接你。”

羅賢坤擺了擺手,奪過旁邊服務員手中的碗,先是將我們喝的二鍋頭全數倒盡,然後又將自己帶的好酒開了,將碗倒滿,然後說道:“我走了,下個星期就去廣南赴任了,想著估計我們天各一方,又要好久不曾見麵了,不管你們當不當我是兄弟,但是這頓離別酒,總還是要喝的……”

這話說著,他自顧自地跟我的酒杯碰了一下,然後“咕嘟、咕嘟”地喝了起來。

我和努爾對視一眼,也不多言,陪著他將杯中酒喝盡,然後勸他吃兩口菜,緩一緩再說——雖說有的修行者能夠千杯不醉,但是大部分人還是尋常體質,羅賢坤先前就喝了不少,這會兒再猛然灌幾瓶,估計就得讓我們送他回家了。羅賢坤吃了兩口菜,突然啪的一下,將筷子拍在桌子上,眯著醉眼看我,打著酒嗝說道:“二蛋,你是不是特別看不起我?”

我苦笑,說哪裏有的事,你現在有妻有兒,羨慕都來不及,何至於說這麽傷人的話?

羅賢坤頓時就哭了,抹著眼淚就說道:“我曉得你看不起我,你覺得我沒什麽本事,隻不過是攀了龍虎山張天師家的高枝——是,我從小都不如你,一直都不如你,就算是拜入龍虎山門下,除了爹娘給的那玩意,也沒啥可以自豪的,可是你知道我有多努力麽?我在龍虎山的時候,每天淩晨五點鍾起床練功,夜裏一點才睡覺,我勤奮到了極點,可就是不如別人,後來娶了小蘭,才知道了許多事,曉得龍虎山跟茅山不對頭,還被警告,說最好不要跟你走得太近……”

他哽咽著聲音,斷斷續續,說起了自己這麽多年的苦楚來。

一個來自苗疆山區的窮孩子,又沒有什麽修為天賦,小心翼翼地在這個體係裏麵求存,顧及這,又害怕那,總是擔心失去自己所有的一切,而自己所自豪的一切,卻終究不如自己那老婆帶來的光環,這樣的心情讓他變得無比壓抑,就好像被這沉重背殼行路的蝸牛,就連哭、笑這等最尋常不過的事情,都要小心翼翼,這裏麵的艱辛苦楚,讓最要麵子的他與誰都難以說出口。

酒過三巡,羅賢坤喝的有些飄了,拉著我的手說道:“二蛋,我曉得你在怪我,覺得我這些年一直有意疏遠你,可是我沒辦法,你知道吧?我現在所有的一切,都是龍虎山給予的,倘若我跟你走得太近,那麽就要失去現在所有的一切,被打回原形去了,我怕啊,我不想再回麻栗山了,不想一輩子待在那個山窩窩裏,連多吃口鹽巴,都猶豫大半天……”

仿佛找到了傾瀉對象,羅賢坤說了無數的話語,有時清醒,有時糊塗,很快他拎過來的五瓶酒就空了,人也喝的差不多了,趴在馬路牙子上麵吐,酸臭異常,而聽著羅賢坤的這些心路曆程,我和努爾也頗多感慨,不覺得也喝了不少,也照顧不來。

還好這時羅大**腰間的bb機響了,卻是他老婆張秦蘭見不到他,著急了,一直在呼他。

我找了個電話亭回了電話,張秦蘭很快就派人過來將羅賢坤給接走了,而我和努爾則接過了帳之後,搖搖晃晃地在街頭攬肩而行。

兩人默默走了許久,突然努爾發出了一聲長歎。

這頓酒喝過之後,友誼已盡。

路燈下,我們互看,發現不知不覺間,彼此都已經淚流滿麵。

隻有最好的兄弟,才不會隱瞞自己的情緒。

冬天有些寒冷,我和努爾相扶著坐在馬路牙子上麵,我掏了掏兜,摸出兩根煙來,給他和我點上,深深吸了一口,感覺煙霧辣得嗆人。努爾瞧見我不能釋懷的模樣,淡淡地勸我道:“別這樣,羅大**的路,是他自己走的,並不是沒有選擇,而是他害怕太多的東西,深陷其中,讓那名和利淩駕於自己的情感之上,是他選擇了放棄和妥協,與你無關,與我們所有人都無關。”

我打著酒嗝,腦子裏麵滿是當初我帶著羅大**走出麻栗山之時,兩個少年所發出的豪言壯語,當時我們說就算是死,都要死在自己的夢裏麵。

我們還說,少年就是應該留著汗水,去追逐夢想,如同追逐朝陽。

然而多年過後,羅大**終於選擇了現實,他過上了自己理想中的生活,擺一個滿月酒,夠我們村子一家人幾年的生活,然而他卻在路上迷失了自己,而我隻能眼睜睜地瞧著他,越走越遠,陷入泥潭而無法伸手相幫。

友誼走到了盡頭,還有什麽好說的呢?

坐在馬路牙子上麵,我深深吸了一口劣質香煙,然後流著眼淚,唱起了以前的歌兒來:

時光已逝永不回,

往事隻能回味,

憶童年時竹馬青梅,

兩小無猜日夜相隨,

春風又吹紅了花蕊,

你已經也添了新歲,

你就要變心,

像時光難倒回,

我隻有在夢裏相依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