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瞌睡重,一夜翻來覆去地撓,卻一點兒感覺都沒有,等到早上醒過來的時候,看到這一枕頭的血,就嚇得哭了起來。

我爹在我之前還生了一個女孩兒,取名叫大鳳,是我姐,大我三歲,那個時候還跟我睡一塊兒,聽到我哭,也醒了過來,看到我滿脖子血肉模糊,也嚇得半死,大聲哭喊,說我弟弟要死了,我弟弟要死了,爹你快來看啊。喊了好幾聲,我爹就從吊腳樓下的院子裏“蹬蹬蹬”地跑了上來,衝進房間裏麵一看,隻瞧見我半邊脖子都是血,那填著稻草的枕套子也都是血沫子,嚇得魂都飛了,拍拍我的臉,問我難受不?

我點頭,說難受,脖子好癢,癢得要命,忍不住就想要抓。

我把右手舉起來給我爹看,那手上也有好多幹涸的血漿,一夜變長的指甲殼裏盡是肉沫子,看著十分的恐怖。我爹是山裏麵的赤腳醫生,除了去縣裏麵培訓過之外,祖上也傳了一些中醫,看到我的瞳孔沒有渙散,雖然身子虛弱,但精神頭也還好,於是鬆了一口氣,讓我姐去廚房端盆熱水過來。

我姐乖巧,很快就去拿了布帕子和熱水木盆來,我爹抱著我,換了一邊床,將雙手洗淨,然後小心翼翼地幫我將脖子上的鮮血給洗盡。

我因為撓了一夜,好多傷口都結痂了,血跡也硬,所以很難弄,那水太燙了或者手上的勁兒重了,我又疼得直哆嗦,我爹表麵上是個粗聲粗氣的大老爺們,不過卻也心疼幺兒,我的每一聲喊都仿佛戳在他的心窩子裏一樣,眉頭皺起,手腳越發地輕了。

我爹足足給我擦洗了半個多小時,這才把我的脖子給洗幹淨,仔細一瞧,隻見我的脖子右邊處有一大片火紅色的嫩皮,表麵有灰白色或灰褐色多角形菱形的大片鱗屑,大部分呈圓形,前端斜斜插進真皮裏,彼此作覆瓦狀排列於表皮之下,邊緣還有數排鋸齒狀的突起,看著好像是那鯉魚的鱗片一樣。

昨天還隻是紅紅的,結果一夜之間我的半邊脖子竟然長出了魚鱗來,而好多魚鱗被我不知不覺地抓脫下來,洗淨的傷口吐著清亮的黏液,散發出一股惡臭的魚腥味,我爹聞得一陣惡心,不過到底是自家孩子,他也不能撒手不管,吩咐我姐幫我不斷用布帕子敷水後,跑會房間裏去找自己那本赤腳醫生指南去了。

當天我爹連早飯都沒有吃上一口,跟我娘在堂屋裏商量了好久之後,就匆匆下了山,跑到鄉上麵買藥去了。

那一天我坐立難安,感覺脖子火辣辣的,想伸手去抓,我姐卻在旁邊看著,她堅決地遵守了我爹走前的吩咐,絕對不準我用那髒兮兮的手去抓,看我憋得難受,就用濕帕子幫我輕輕地擦一下。那個時候鄉下還用不起柔軟的毛巾,自家織出來的土布又硬又挺,刮得我哇哇直叫,我娘在旁邊看得直掉眼淚水,說這娃兒造孽,生下來就沒消停過。

我之前聽村子裏的人說過我生下來的時候,發生過一件事情,差一點就活不了,不過這事情在我自己的家裏是禁忌,連提都不準提,當時的我疼得頭昏腦脹,也沒有心思打聽這些,不過倒是能夠忍得住疼,也沒有讓過來找我玩的*子笑話。

中午的時候,我娘罕見地做了一碗雞蛋羹,用瓦罐蒸出來的,盛在白色的瓷碗裏,水亮水亮,嫩呼呼的,看著就讓人流口水。

山裏的日子過的艱苦,我有記憶以來都沒有吃過什麽白米飯,苞穀和洋芋經常是鍋裏麵的主食,有的時候斷糧了,還要上山去挖一種芒根子,熬一種叫做“芒粑”的食物吃,家裏麵雖然養雞,不過雞蛋什麽的都是拿下山去還鹽的,這日子過得很緊巴,而這雞蛋羹差不多是用三個雞蛋做的,這對於好久沒有過葷腥的我家,簡直就是太奢侈了,我姐看得隻添嘴唇,流了好多口水。

我當時人小,但是卻和我姐很親,用調羹舀了一大口,吞進肚子裏,鮮得舌頭都要咽下去了,看到我姐在旁邊眼巴巴地看著,就推給她吃一口。

我姐雖然饞,但那個時候已經懂事了,於是就看了我娘一眼,誰曉得平日裏一碗水端得很平的娘這個時候卻虎起了臉來,訓我姐道:“吃吃吃,你吃什麽啊,你弟總共也沒幾口……”

我娘平日裏很和善的一個女人,這個時候卻顯得十分嚴肅,一張臉崩得緊緊的,我姐受不住這個氣,眼圈一紅,扭著身子跑出去了。

當時的我就感覺氣氛有些不對勁了,不過小孩子扛不住肚子餓,我娘哄了兩句,我就把那碗雞蛋羹混著苞穀飯吃完了,瞌睡又上來了,迷迷糊糊到了太陽落山,我爹這才趕了回來。從麻栗山龍家嶺到鄉上,走路不用三個小時,我爹之所以這麽晚回來,是因為鄉衛生站裏沒有他要的藥。按照我爹的說法,我這病叫做魚鱗病,需要用西藥,維甲酸和那個啥維生素d,這兩年世道亂,藥品難買,他也是求爺爺告奶奶的,這才弄了一點回來。

我爹說得胸有成竹,不過我娘緊繃的臉色卻一直都沒有鬆下來,不過還是招呼著我吃了點飯,然後把藥服下了。

吃了藥,我感覺好像舒服了一些,脖子上麵的那一片魚鱗也沒有那麽癢了,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不過我沒有睡多久,就感覺耳朵邊有人朝我吹起,涼颼颼的,像有人往我脖子裏麵放了冰棱子一樣,隱約間我還聽到了有小孩子哭的聲音,是那種三兩歲的毛孩子,嗚嗚、嗚嗚、嗚嗚……

我聽得心煩,翻來覆去,一直還在,於是猛然睜開眼睛,正想要罵娘,突然看到一對白眼仁,死死地盯著我。

啊……

我使勁兒地大叫,一下子就從床上跳起來,朝著前麵使勁兒地揮拳,接著眼角看到床邊有一個白影子,更是嚇得魂飛魄散,咬著牙,朝著那白影子使勁兒撲過去,又踢又打。

結果我還沒有踢幾下,那白影子就喊了起來:“弟,弟,是我啊,我是你姐!”

我低頭一看,瞧見這個白影子還真的是我姐,我脖子上麵的病要不停地敷水,她手上還拿著帕子,這是在照顧我呢。瞧清楚了這些,我整個人都軟了下來,這時我爹我娘又匆匆趕到房間裏來,問清楚情況後,讓我姐去他們房間睡覺,由他們守著。

我姐忙活了大半晚上,困得要死,又挨了我的打,聽到這話鬆了一口氣,去隔壁房間睡覺了,而我爹娘則守在房間裏頭,哄我睡覺。

剛才那一下實在是嚇壞我了,不過有爹娘陪在身邊,倒是安了一點兒心,不過脖子火辣辣的,又麻又癢,也是翻來覆去好久才睡著,不過這會兒瞌睡就淺了很多,不曉得過了多久,我聽到我娘在旁邊哭,就醒了一點兒,迷迷糊糊地聽她說道:“老陳,二蛋他這不是病,是中邪了啊。”

我爹在旁邊悶不吭聲,也不表態,過了又一會兒,我娘又說道:“當初那個瘋瘋癲癲的老道士說二蛋的命太硬了,我們養不活,不如由他領了去,看來這話是應了啊。”

這時我爹才粗聲粗氣地回了一聲,說放狗屁,這是我兒子,憑什麽要讓他來養?

我娘又哭了,說他養你養,這不都是你兒子?難道說你就想這樣眼睜睜地看著你家崽被那邪鬼子索了命去?你咋個就這麽狠的心喲?

我爹沉默了好一會兒,最後歎氣道:“唉,晚咯,當初他生下來的時候,就讓那個瘋道士抱走就好了,現在說這些,有個屁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