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的確是我那失蹤十來天的老爹,龍家嶺的赤腳醫生陳知禮,幾天不見,他變得又黑又瘦,眼睛小了,眉毛沒了,渾身濕淋淋的,汗出如漿,像剛從水裏麵撈出來的一般,散發著一股濃烈的汗臭味。

不過被我拉著,我爹卻根本沒有認出我來,而是一掙紮,將我的手甩開,對我不管不顧,若無其事地繼續往爐灶裏麵加柴火。

我的目光從我爹那茫然而沒有焦點的眼神中,移動到了他的額頭上麵來。

我看到了一張黃黑色的符籙,中間用大筆勾勒著四個大字“赦令吾尊”,兩側用狂草連續,一路拖下,首尾相連在了一起來,形成了一個完美的回路。這符籙的顏料,與青衣老道的那朱砂不同,完全就是凝練而出的鮮血和屍油,看著十分猙獰可怖,我心中震撼,曉得我爹之所以認不得我,就是因為這個東西。

我退後兩步,瞧見沒有人管我,於是使勁兒吸氣,也顧不得這肉香和屍臭在鼻腔裏如何翻騰,心中不斷地告訴自己,冷靜,冷靜,要想活命,要想將爹救出來,我隻有冷靜下來,才可以。

在沉思了一會兒後,我終於從三年所學的道經中,找到了破解的辦法,雖然沒有試過,但是值此之機,我也沒有太多的法子,隻有拚了。

當下我將右手中指咬破,然後一步跨上前去,將我爹再次拉拽過來,帶血的手指抵在了他的額頭上麵,口中快速地喝念了一遍《太上三洞神卷》中的淨穢咒:“玄天正氣,黃老之精。吐水萬丈,蕩滌妖氛。三魂守衛,七魄安寧。形神俱妙,與道合真……”

一遍念完,我也不管這是否是老鬼當初教授的韻味,將這黃紙符一把扯下,然後咬破舌尖,伴隨著一陣劇痛,朝著我爹的臉上噴去。血霧中,我瞧見我爹的臉色幾經變化,從麻木不仁,到戾氣橫生,接著回複清明,愣了一會兒,抓著我的胳膊問道:“二蛋,你怎麽在這兒?”聽到我爹這麽叫我,我整個人都感覺到了一陣無比的快活,緊緊抱著我爹,說:“爹,你終於醒了,你自己瞧瞧,你在幹啥呢?”

剛才離得遠,而我又矮,所以看得不仔細,這會兒走近了灶台,才發現這巨鍋裏麵散發出來的肉香為何腥味十足,全部都是因為這裏麵熬煮的東西在作怪。

這裏麵是什麽呢?剝得光光的人,橫七刀豎八刀,斬得規規整整,全部扔到大鍋裏麵熬煮,那些胳膊啊腿、腦袋什麽的在裏麵翻滾不休,蜜色人油浮在表麵,厚厚一層,散發出濃烈異香。瞧見這場景,我爹頓時就忍不住了,一股酸水從胃中翻騰而起,化作水箭,全數噴灑在了旁邊一人的臉上。

這酸水又臭又腥,然而那人根本就顧不得這些,表情僵硬地往灶底裏添加著柴火,那認真的勁兒,別說別人,就算是我都有些佩服了。

我爹吐完,自己緩過勁兒來,一把抓著我,說:“二蛋,快跑,快離開這裏。”

我爹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的一赤腳醫生,哪裏見過這種場麵,下意識地就想逃,而我下意識地瞄了一眼旁邊幾個還在熬煮人油的勘測隊成員,想著一來那馬領導擋不住麻衣老頭多久,時間不夠,二來這舌尖之血,全憑一口精氣,我吐完了我爹,也就弱了,喚不醒他們,貿然撕下那黃紙符,說不定還要生出許多禍端,於是點了點頭,拉著我爹朝著回路走。

胖妞在房梁上帶路,而我們則在後麵跟著,然而剛剛走過第三個房間,便聽到前麵傳來一陣腳步聲,我嚇得半死,左右一打量,拉著我爹就閃進了旁邊的幕布裏。

我們剛剛躲入幕布,便瞧見一雙白嫩嫩的光腳丫從前麵走過,朝著我們剛才走過來的灶房過去。

麻衣老頭自然不會有這麽一雙嫩腳丫,來的因為是另有其人,我這會兒成了驚弓之鳥,也不敢與其接觸,這邊避開來人,剛剛要鬆一口氣,結果我頭頂突然滴下一點油膩膩的**,冰冰涼,一下就滑落到了我的額頭上麵來,我下意識地一抬頭,卻瞧見頭上有一對手,那手像雞爪,又黑又幹,指甲半寸,上麵長著黑乎乎的絨毛……我嚇了一跳,退了兩步,抬頭一看,卻見一頭全身長著濃密黑毛的高大幹屍,直挺挺地站著,而在它旁邊,還站著兩個跟它一般模樣的同類呢。

原來這房間裏麵,用黑色幕布遮擋著的,全部都是這樣的屍體啊!

我嚇得魂飛魄散,不過卻也能夠壓抑住嗓子的喊聲,然而就在此時,我爹卻是再也忍受不住了,發出了一聲淒厲到了極點的喊聲來:“啊……”

我爹一喊,我心想壞菜了,暴露了,當下也管不得許多,一把拽住我爹的衣角,拉著他就衝出旁邊的幕布,朝著外麵跑去。

我們這邊一急躁起來,那個就有了動靜,我聽到咚咚咚的聲音從灶房那邊傳來,也不敢回頭,跟著我爹一陣跑,結果就要衝出這草屋門口的時候,前麵突然出現了一個黑乎乎的身影,擋在了前頭。看不清臉目,我爹下意識地往旁邊閃,而我卻直接一個飛腳,朝著那東西踹了過去。

腳尖中物,那東西朝著後麵倒開,我和我爹就衝出了茅屋,我回頭一看,瞧見剛才擋在門口的那黑影子,竟然和屋子裏麵僵直站著的那毛茸茸屍體一樣。

養屍人、養屍人!

我的腦海裏盤旋著這三個字,立刻就不淡定了,一把拽住我爹,大聲喊道:“爹,你快走,朝著那個方向跑開去,羅叔和大屌在那邊等著你,你們見麵之後,直接出山,不要管我。”

我陳二蛋,出身便有那“山鬼老魅聚邪紋”,前些日子又中了那嬰靈寒咒,這都是劫,避無可避,不過作孽都是我的,可不能禍害我的家人,所以我讓我爹趕緊走開。然而我爹不肯,回頭來拉我,說一起走。我爹平日裏是一家之主,十分威嚴,也很少流露出溫情,不過我曉得對於我這個幺兒,他最是喜愛,要不然當初也不會為了我的生死奔走不休,哪裏肯讓我獨自留在這裏抵擋。

這父子情濃,我也左右不得我爹的想法,隻有誆騙他:“爹,我在山裏麵,跟那道長學本事,別的沒學著,倒是學了一門逃命的本事,從無失誤,你走了,我自然能逃脫;不走,反而是累贅!”

我爹也就是一個尋常人,膽子也不大,當時是焦急恐懼到了極點,一聽我說得確定,言之鑿鑿,懸空的心思也就安靜了點兒,一邊與我狂奔,一邊不確定地問道:“當真?”

我一把甩開他的手,很肯定地說:“真的!”

得到了我肯定的答複,我爹整個人都放鬆了下來,拍著我的肩膀說保重,然後朝著攆山狗和羅大屌他們藏身的草叢那邊就要跑去,然而這個時候,一個身影突然攔在了我們的前麵來,一聲稚嫩而陰霾的聲音憑空響起:“想走?那也要問一問姑奶奶我,願不願意啊?”

我轉過頭來,首先看到的是一雙白嫩嫩的赤足,再接著,我瞧見了一張宜喜宜嗔、明豔無比的小臉,卻是一個嬌媚的綠衣少女,正攔在我們的麵前,而在她的旁邊,兩個麵無表情的高個兒僵屍,抱著膀子,一臉白毛。

我心中一陣焦躁——我艸,這到底是什麽情況啊,老子陳二蛋,難道就要交代在這裏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