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036自省

貴州城,宋公子書房。

宋際去年又到雲南鄉試,不但沒有發生意外,而且居然被他考中了!

於是,宋堅、宋際父子爆發激烈爭吵。

宋公子想要外出遊學,攜重金尋訪名師,為今後考進士做準備。

而宋堅表示強烈反對,他雖然有幾個兒子,但隻有宋際屬於嫡長孫,是唯一有資格爭奪貴州宣慰使的人選。外出遊學動輒數年,指不定哪天宋然死掉,宋公子趕回來黃花菜都涼了。

至於考進士?

別扯淡,那玩意兒困難得很。而且,一旦考中之後做官,等於自動放棄土司繼承權。

於是乎,考中舉人的宋公子,不但沒有獲得獎賞。反而失去自由,被父親軟禁在家中,隻能每天靠讀書打發時間。

“淵哥兒,你真見到了那位陽明先生?”宋公子非常興奮,既然不能去外省遊學,那在附近找個名師求學也一樣。

“宋公子急匆匆派人尋我,就是要問這事兒?”王淵奇怪道,“你是怎麽知道陽明先生的?”

宋公子笑道:“不止是我,貴州好多讀書人都知道。”

自從上次跟王陽明喝酒之後,王淵有半個多月沒再拜訪。因為提學副使席書已經回來,並且公布了道試日期,他需要留在家裏努力學習《禮記》,就怕席提學突然腦子抽風要考五經。

誰知僅僅半個月,被禁足在家的宋際,居然都聽說了王陽明的大名。

這消息傳得也太快了吧。

從貴州城前往龍場驛的官道,雖然比紮佐驛要好走得多,但來回一趟至少也得一天半!王淵上次還是趕夜路回來的。

如此傳播速度,用腳後跟去想,也是王陽明自己故意散播消息。

龍場悟道,並不突兀。

王陽明經曆了二十年苦思,又結合自身之遭遇,才突然在一瞬間悟通。

悟道之後,便是傳道。

這般道理,生番苗夷肯定不懂,隻能傳給貴州的讀書人。

王陽明立即派人來貴州城,在司學附近造勢,說白了就是搞招生宣傳。他不為功名利祿,僅僅為了傳道,即便是貧寒子弟,身上一分錢沒有,都可以帶著幹糧去龍崗山免費聽課。

王淵跟宋公子沒聊兩句,沈複璁也被仆人領進書房。

宋際立即起身詢問:“沈兄,你跟那位陽明先生是同鄉,可知他真實學問如何?與你相比誰高誰低?”

沈師爺顯然也聽到了關於王陽明的消息,他苦笑道:“王幼安(王陽明)的父親就是狀元,家學淵源,我怎麽能跟他比?雖為同鄉,但王幼安少年時住在北京,他回浙江考鄉試的時候,我早就去給恩主當幕賓了,至今未曾見得一麵。”

“原來如此。”宋公子有些失望。

“不過嘛,”沈師爺接著說,“我在江南亦聽過他的大名。此君自號陽明子,弘治末年,已有年輕士子稱其為‘陽明先生’,可見才學遠超常人。”

這句話的潛台詞是,能被江南士子稱為先生,沒有真才實學根本鎮不住。

宋公子又問王淵:“你那天跟陽明先生聊了些什麽?”

王淵仔細回憶,把雙方的對話大概複述了一遍。

“你呀,”沈師爺搖頭苦笑,告誡道,“不要總是非議朱子,你連《朱子語類》都沒讀過。”

王淵問:“我哪裏說錯了嗎?”

沈師爺解釋道:“你對於‘理’的理解,隻是在拾朱子之牙慧。朱子已經講得很清楚了,有還未懂得的道理,那就從已經懂得的道理去做。如果懂得道理還未做到,那就應該努力踐行。知與行,在朱子看來是互相促進的,跟你那天說的話並無矛盾。”

“這番話,我怎麽沒在《四書集注》裏看到?”王淵有些迷糊。

“當然看不到,那出自《朱子語類》,不是科考必須掌握的內容,”沈師爺連連搖頭,“你當朱子被視為聖賢,就憑他對四書的批注嗎?謬矣!”

王淵說道:“存天理,滅人欲,這句話總是朱子說的吧?我可不大認同。”

沈師爺說:“你跟著我治《禮記》為本經,很快就能學到這句話的出處。”

“存天理,滅人欲,居然出自《禮記》?”王淵大為驚訝。

討論其他學問,或許沈師爺還比較勉強,但《禮記》他早就翻爛了,當即糾正王淵的錯誤理解。

原來,朱熹認為萬物同源,太極為道,也即天理,即法則規律。太極生陰陽,衍萬物,氣化流行為實質,人與物都帶有自己的屬性。人的屬性有光明,有陰暗,有清濁之分。

衣食住行、吃喝拉撒、愛慕女子,這些基本的欲求,在朱熹看來都是天理。他想滅的人欲,是鋪張浪費、好色成性、貪圖享受等等。

“存天理,滅人欲”的真正含義是:人應該恪守大道至理,摒除陰暗,心向光明,去惡存善。隻有將自身之惡性消除,才能越來越接近聖人。

佛道亦然,道家斬三屍,佛家去三毒,跟儒家的“存天理,滅人欲”一個意思。

而王陽明的“致良知”,也是“存天理,滅人欲”的另一個版本,隻不過二者的實現方式不同而已。

統治者和道學家們,故意曲解朱熹真意,最後搞得越來越邪乎。甚至後世的仙俠小說,都受此歪理影響,以為斬三屍成聖,就是要毀滅人的一切欲望。

“我明白了,多謝先生教誨。”王淵無比誠懇的作揖答謝,同時開始進行自我反省。

沈師爺告誡道:“我的學問有限,不能教你太多高深道理。但我知道,朱子不是一般人能非議的,至少不是你現在能非議的。想要駁倒朱子,總得把朱子的所有著作都看一遍,你現在才讀過幾本書?”

王淵再度作揖:“學生謹記。”

宋公子在旁邊聽得一頭霧水,他雖然考上了舉人,但所學僅限於《四書集注》和《五經正義》,完全聽不懂兩人此刻在講些什麽。

嗯,其實聽得懂,但無法理解。

在宋公子看來,認真讀聖賢書就夠了,哪來那麽多心中疑惑?

王淵卻猛然驚醒,隻想抽自己幾嘴巴子。

因為《四書》學得太快,再加上穿越者的優越感,王淵已經有些盲目自大了。他隻接觸到儒家皮毛,就覺得儒家不過如此,甚至對朱熹越來越不尊敬,而且還多次把這種情緒表達出來。

幸虧王淵年齡尚小,王陽明和席書都不跟他計較。

王淵不禁問道:“先生,朱子的真義到底是什麽?”

沈師爺仔細想了想,說道:“理。”

這不廢話嘛!

王淵瞬間無語,不再對沈師爺抱有期望,這種問題隻能去找王陽明解答。

事實上,朱熹的理學,是客觀唯心主義;而王陽明的心學,是主觀唯心主義。

理學的致命傷,是知識論與方法論的割裂,再加上統治者不斷歪曲洗腦,從而形成了對讀書人的思想禁錮。

王陽明就是被這種割裂搞糊塗了,不能用方法論來驗證知識論,隻能另辟蹊徑由內心尋找答案,直接從客觀唯心主義跳到主觀唯心主義。

王淵嘛,穿越者,肯定是唯物主義。

在王淵自我反省的時候,宋公子請沈複璁出主意,商量如何翹家逃跑,前往龍崗山聽名師講學。

沈師爺可不會摻和這種事兒,敷衍道:“令尊看守嚴密,暫時無法可想,且待吾回家慢慢思之。”

宋公子抓住沈師爺的雙手:“沈兄,請務必盡快想出計策!”

“吾必當盡力。”沈師爺還在糊弄。

等離開書房之後,沈複璁才鬆了一口氣,對王淵說:“過幾日就要道試了,須作八股,還要考五經。”

王淵鬱悶道:“我《禮記》隻學了幾篇,看來隻能瞎糊弄了。”

沈師爺笑道:“不必焦急。席按台也知貴州童生不易,因此不管是四書還是五經,這次出題都隻限於第一篇。”

“那還好,”王淵也笑起來,“這算舞弊漏題嗎?”

“不算。”沈師爺說得斬釘截鐵。

才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