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厄感受到眼前的一切漸漸模糊, 連帶著視線中的紫影,都如嫋嫋輕煙一般飄散。

紫帝消失之後看他的那一眼,仿佛還帶有著深意, 就如對方一開始對他所說的那般,如約讓他進入師尊的意識之海。

若說他對師尊的過去全無探究之心,那是不可能的。

他希望自己能看到任何時期的師尊,無論那個世界有他還是無他。

若那份記憶太過沉重, 他也不希望因為自己的一無所知,隻能守候在對方身邊,當一道沉默的影子。

在陸沉厄可以視物之前, 耳邊率先傳來了一陣細微的聲響。

像是吹過山崖的風聲,而幾乎就在他視線清晰的瞬間, 一道雪色的影子突兀地出現在了他麵前。

陸沉厄瞳孔一縮,看見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下意識就想開口, 卻發現雙唇緊閉,不能發出半點聲音。

在意識到這點後, 陸沉厄腦海中瞬間閃過無數個可能性。

若這裏真的是師尊的記憶,而他隻是被投放出來的一道意識, 那眼前的一切都是在複刻過去的景象。物為投影,而人也不過跟戲台上的傀儡一樣,按這本名為“記憶”的劇本出演。

也就是說如今他所附身的這個人, 在這段記憶中的這個時間點, 並未開口。

還未等他深想, 陸沉厄就發現視線猝不及防向上抬了幾分, 剛好能夠讓他看清白衣人的臉。

立於崖邊的身影, 長衣如雪般翻飛, 腰間一對青玉墜子相撞,發出悅耳的聲響。玉石質地極薄,像是兩片飄飛的花瓣。陸沉厄卻有些出神。

對方同師尊一樣,卻又有細微的不同,讓他克製不住地深深看去,用目光描摹對方臉上的每一處表情變化,勾勒對方在曦光下顯得柔和的麵部輪廓。

這裏是師尊的記憶,他是追蹤師尊的靈識來到這裏,說明此時記憶中的師尊,就是師尊本尊。

隻是師尊可知道這些......因為他從對方的眼中未看到任何讓他感到熟悉的情緒,隻是對方存在本身就讓他感到著迷和熟悉。

師尊......

陸沉厄在心裏默念了一聲,可無論如何他都無法吐出這兩個字。

終於,他所附身之人開口了,對方開口的瞬間那熟悉的聲音讓他微微錯愕了一瞬,卻又有種理所當然的感覺。

“青帝大人,屬下......正想跟您稟報西邊瘟疫肆虐之事。”

聲音來源正是他在帝陵中見到的那道虛影,同他有不小的淵源。

隻是在此時此刻,卻讓他心裏生出幾分妒意,看向白衣人的視線也愈發熾熱,眼底像是有一片澆不滅的火焰,還帶著粘稠地化不開的情緒。

而被他稱為青帝的人卻遲遲沒有開口,隻是盯著他不知道在想什麽。

對方這般令人捉摸不透的態度,似乎讓直麵對方的少年心裏多了幾分忐忑。

晏風雪如今的意識也有些混沌,腦海中還殘留在將黑帝封入地下後,對方那毫無情緒的一眼,以及沒入自己體內烏青的黑光。

之後他裏裏外外在身上探查了無數遍,卻並未發現任何問題。而他的直覺告訴他,這個時候沒有問題就是最大的問題。

而且......他看著這個重新將頭垂下的少年,眼底神色晦暗不清。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方才察覺到對方看他的眼神,太過於強烈直白,還帶著極端的占有欲,就像是在注視著什麽重要之物。

而陸辛,從未用這種眼神看過他。

陸辛不過是幾年前被他手下之人帶到青梧山的一個孩子,這些年他從未踏足此地,如今還是第一次見,對方不可能會露出那種神情。

晏風雪將視線收回,麵無表情道:“西北諸城之事,我已知曉......”

即使相去甚遠,晏風雪也能望見極遠的天際上,聚集著濃重的死氣。那裏正是對方口中瘟疫爆發的地方,也是封印著黑帝地方。

他早知光將對方封印進地下,無法阻斷對方對修真界的影響,因此這些時日一直在思考應對之法。

濃重的死氣永遠都是懸在所有人頭頂的屠刀,而與其說是瘟疫,倒不如說是受到死氣侵蝕,這比瘟疫更加恐怖。

如今也隻是影響西北三城,而若放任死氣肆虐下去,也許到時候修真界再無一處淨土。

在準備離開時,晏風雪腦海中突然想到了方才那道視線,心裏微動,腦海中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還未等他想明白其中關竅,就下意識開口道:

“你隨我來。”

對方的聲音像是在耳邊輕響,如同山間冷泉,帶著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涼意,卻無端讓陸沉厄感到些許安心。

話音剛落,強烈的失重感襲來,他伸手像是要抓住什麽,等意識到手中那份細膩如涼玉一般的觸感,他才恍然回神,手卻依舊緊緊握著沒有鬆開。

晏風雪望著那隻握住自己的手,細眉輕輕蹙起。

不過是幾個呼吸間的功夫,陸沉厄發現自己踩在了堅實的地麵上,而周圍已經換了一副天地。

四下氣氛陰沉,天幕聚集著濃重不散的黑雲,詭異不詳。

自己握著師尊的那隻手,在他落地之後就被對方揮開了,他情不自禁地動了動手指,像是在摩挲著指尖殘留的溫度。

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比如想知道......他在師尊這段記憶中,扮演的是什麽角色。

這個角色並非指陸辛,而是陸沉厄。

經過方才的事,他心裏已有了一些猜測。

他伸手握住師尊是出於他的本能反應,也就是他用自己的意識支配了這具身體的行動,並非是這具身體根據那段記憶作出的反應。

剛剛那一幕,很可能並非記憶中的景象,這具身體無法根據記憶來作出反應,所以他才能如自己所想,伸手拉住了師尊。

而記憶的分歧點,就在師尊邀請他同行的時候。

方才對方主動做出了和記憶不相符合的事,才會導致後麵的事偏離了軌跡。

所以對方真的是師尊,並非那個遙不可及的青帝,而是那個與他相處數年,會為他來到人間的存在,也是他萬般情愫的源頭。

遠處走來一行人,為首的青年身材高大挺拔,容貌俊逸帶著些許和周身殺伐氣不相符合的文弱。

青年的視線落在陸沉厄身上,腦海中卻回想起兩人握手的場麵,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雖然是這個少年單方麵牽著對方,可以青帝大人的實力,若非默許怎麽會讓那個實力不濟的毛頭小子碰到自己。

他勉強忍下心裏的情緒,對晏風雪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

“屬下雲最心,在此恭候大人多時。”

晏風雪點了點頭,遠處能看到一些房屋,和努力蜷縮身體穩住體內最後一絲生機的凡人。

他們氣若遊絲,發不出半點聲音,即便如此也無法抵擋死氣的蠶食,就算是修士在這種死氣的影響下,都變得萎靡不振。

這種死氣隻能由他來親自驅逐,畢竟也隻有他的靈力同黑帝的死氣相抗,隻不過......

如今他也時間不多了,早在數月前,他就感受到自己的力量在漸漸消失。

傳言上古有一巨人,自混沌之中孕育而生,醒後將清濁二氣上下撐開,形成了天地,而死亡時,身軀化為萬物,世間才有山川河流,鳥獸樹木。

如今天地運道都在他們三人身上,倒是同那位“巨人”類似,在人族其他修士都成長起來後,他們就需要將這股力量歸還天地,反哺萬靈。

這股力量賦予他時,並未征得他的同意,而被收回時,同樣也容不得他拒絕。

有的人選擇坦然接受,比如他和紫帝,可同樣有人無法接受,比如黑帝,選擇了入魔爭命。

黑帝和紫帝兩敗俱傷,身死的黑帝被他封印於地下,紫帝隻留一縷神念永遠沉睡在夢境裏。

他有預感,不出十日也許自己也要消散。

而站在他身後幾步遠處的陸沉厄,死死地盯著他的背影,心裏突然生出幾分恐慌,就好像對方隨時都會消失一樣,或者去到自己再也看不見的地方。

晏風雪即使不回頭也能感知到那道直勾勾的視線,意識到並非自己的錯覺後,反而讓他輕鬆了一些。

這十日,足夠他弄清楚對方的來曆。

雲最心繼續道:“屬下知道大人有應對之法......所以自願帶領族人維持黑帝的封印。”

晏風雪聽到對方的話之後,古井無波的眼裏像是被風吹起了一片漣漪,聲音卻冷得像塊冰。

“你可知道你在說什麽?”

“黑帝雖然身死,可死氣卻無法根除,隻要對方的殘軀還在影響修真界,那鬼域那些東西永遠都不會安分,所以大人是想將封印著黑帝的土地分離出去,好分而克之......”

雲最心語氣堅定,沒有半分猶豫,語氣稀鬆平常,就仿佛是自己要看守的是某個宗的大門,而非看守黑帝的封印。

鬼域本來就是受黑帝統轄的力量,黑帝一死無疑讓鬼域那些東西陷入了暴動,而黑帝死後每過一天,死氣便濃重一分,便吞噬一分修真界的生機,鬼域便壯大一分,此消彼長之下,結局早就能夠預料。

所以將死氣的源頭,徹底分離出去,投入虛空,也能鏟除鬼域的力量來源,讓他不至於在最後關頭分身乏術。

“屬下知道......”雲最心吸了一口氣,看向晏風雪的眼中滿是崇敬仰慕,卻還帶著些許不舍。

“屬下知道黑帝的封印,必須要人為來維係,而且還需要時刻清醒,不容易被死氣侵蝕。屬下也知道隨封印之地一同被分離出去,斷絕同修真界的聯係,在虛空中浮沉,不見天日的孤獨。”

晏風雪沉默了良久,最後問道:“既然如此,你為何還想攬下這件事?”

“因為相信大人。”青年突然笑了,“相信大人一定會接我們回去。”

因為他是無所不能的神。

不,他不行。

晏風雪心道。

修真界無人知曉他們三人預料到了死期,所以黑帝才會陷入瘋狂,所以才會同紫帝相殘。

晏風雪正想拒絕了對方的請求,可拒絕的話卻怎麽都無法說出口。

他聽到自己用極其冷漠的聲音說道:“好。”

分明是一樣的聲線,卻帶著深冬一般的冷意,寒氣刺骨,就像是在某個時刻被一道陌生的靈魂附身,卻在吐出那個字後,生出一種本該如此的感覺。

他聽到自己體內有個聲音說,帶著希望活下去吧,好過一無所有地奔赴死亡。

作者有話說:

感謝沙拉醬小可愛灌溉的9瓶營養液,和辭鏡小可愛灌溉的20瓶營養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