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黑水岸邊為天乙道人療傷。 天乙道人的身體極度虛弱,他在黑水中抵禦天蟲,卻不知天蟲攻擊的隻是永信和尚隨身攜帶的千年古玉,精疲力竭之際又被永信和尚擊傷了五髒六腑,傷勢十分嚴重,隻是玄陰之地的死氣太重,修行者的炁氣完全起不到療傷的作用,他的傷口正在以看得見的度向四周蔓延,快扼殺著體內的生機。

綠棺已經焚燒殆盡,就連水中的鄧法師也不見了。在我們的腳下,隻有黑水在緩緩地來回蕩漾,它帶走了剛才生的一切,仿佛它們本來就沒有存在過,又帶來了另外一種更加奇特的氣息,似乎在昭示我們這裏又要生著什麽。

地洞裏忽然響起了太常婆婆清脆的叱喝聲,她手中的噬魂石出了震耳欲聾的嘯聲,劇烈的嘯聲過後,噬魂石突然碎成了一堆粉末,封鎖在裏麵的陰魂已經逸出,仿佛有一股強大的生命氣息湧了進來,地洞裏的所有事物都生了變化,黑水正在返清,逆向而來的水流已經不再是死亡的黑色,一陣陣清新的新鮮空氣循環往複,掃清了散著屍臭的死氣,地洞裏再次恢複了生機,我把手伸到天乙道人的身上,炁氣源源不斷衝入他的身體,這裏已不再是玄陰之地,玄陰的死地氣息,都,破掉了。

“茅山術法,幾曾有成仙之秘?精研星辰列宿與人體的休咎之道,才是形神俱妙的修仙之徑。”一個蒼老的聲音笑道:“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唯太常婆婆,你的星占被老衲所蔽,可曾知道其中道理嗎?”

太常婆婆驚怒交集,喝道:“你屏蔽星占,驅除我茅山宗的玄陰之地,那還有什麽狗屁道理?茅山四老與你無怨無仇,為何你非要趕盡殺絕?真正有道之人,心地慈悲,寧願自己原形粉碎,也不會竊取別人的陰魂,你道心不足,已經淪入鬼道,還要妄想長生成仙嗎?”

“仙鬼殊途,全係一念,如論本來麵目,其實無有。原來你並不知曉其中真諦。“蒼老聲音透著微微失望,“你修習玄陰星占,卻不知玄陰星占的本來麵目,更加可笑之極。”

“玄陰星占為女子所創,世人皆以為至陰無陽,卻忽略了至陰必陽的道理。昔年那女子創立玄陰術法,走的是玄陰之路,取的卻是至陰轉至陽之理,所謂陰極必陽雖從卦象而來,其實也是從術用上觀察所得。”

“玄陰星占,是陰非陰,是虛非虛,一樣可以修出陽神,隻可惜你身為茅山一代宗師,隻知修習玄陰之身,殺人祭月,卻不明修仙之理,玄陰之軀鬼也,如何能證得形神俱妙的真仙之境?老衲屏蔽星占,祛除玄陰之地,實是為茅山宗指出謬誤,回歸仙術之本源而已。”

“任你巧嘴如簧,就能遮掩自己的險惡用心麽?”太常婆婆叱道:“你搜集不滅陰魂,究竟是什麽用意?莫非你以為自己能夠屏蔽星占,就能夠屏蔽主死北鬥,不死長生麽?”

“天人感應,人身自然也有紫府靈樞之地,隻要有足夠的修行炁氣,自然就能屏蔽北鬥。”蒼老聲音默然了一會,淡淡笑道:“老衲以一己之力,猶能屏蔽丹宗祖師屍身的箕星之位,若聚集眾多陰魂之氣,未必就不能成就仙體,隻是如今世界,尋求不滅陰魂卻是殊為不易,好讓老衲費了許多心機。”

“老衲尋找聚魂之地,不免與茅山宗結下梁子,但究其本意,並非刻意與茅山子弟為難。老衲也曾去百棺地驅役陰魂,隻是百棺地的無語和尚奸猾無比,他不理俗務,一意與老衲作對,倒是害得老衲多次無功而返,哈哈。”

“不過老衲現已尋得真正的聚魂之地,不日即可修證真仙矣,嘿嘿,仙人者,奪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機,可在太虛中倏忽遊離,可見山河大地如同指掌,其樂也融融,其樂也泄泄!”

“眼前玉華樓,轉瞬魔火窟,隻怕你修仙不成,轉眼卻墮入魔道。”太常婆婆冷笑道:“你以贔風消融我太衝師兄元神,自是料定他不會助你屏蔽星占,然而古往今來,修出陰靈者皆是大智大慧之人,似我太衝師兄剛烈的並不在少數,你以為他們會甘心受你驅使,為你火中取栗麽?”

蒼老聲音歎道:“老衲修習道術有成,早已突破了天壽的大限,隻是百尺竿頭無法更進一步,眼看黃泉路近,不覺又興起求仙之念,噫,老衲明知不可為而為,隻怕也是源於心中貪欲啊。”

“你道術已臻化境,如何也執著色身,斟不破心中貪欲?”

蒼老聲音沉默了半晌,緩緩說道:“老衲再求仙術,並非為自己獲得不死之身,實是為求證我道家的修仙理想,是否隻是一種幻夢而已。”

“真耶?幻耶?老衲一生悲歡全係於此,若知難而退,不去求證,心中實是不甘。老衲求仁得仁,成則欣然,縱然不成,雖死又有何憾?”

此時的地洞幽涼清靜,水流清澈見底,清風徐來,水波不興,人人猶如置身仙境。太常婆婆也陷入了沉默,良久,她癡癡問道:“先生究竟是誰,怎會具有如此的神通?今番轉世,太常一直未敢使用玄陰之術,我與太衝師兄找到這處玄陰之地,是依賴駐體女子思念情人的心力,並非玄陰星占的效用,先生的術法縱然高明,卻又如何得知?”

蒼老聲音忽然大笑。“天意如此,又與術法修為何幹?那女子思念的情人正是老衲的徒兒,這個你可想不到罷?師徒同氣相求,老衲如何會不知道你們的蹤跡?哈哈哈。”

地洞裏笑聲回響,太常婆婆一張臉已漲得通紅,她怒目向我看來,我目瞪口呆,心中突然間一痛,大叫了一聲:“了空禪師!”

所有的思念、傷痛一齊爆,一言未畢,我已經跌坐在地上,腦子裏一片空白,恍惚中隻覺得體內炁氣全然無法凝聚,胸口萬分煩悶,幾欲將所有的內髒器官都嘔吐出來。天和地,顛倒了。

蒼老的聲音和清脆的聲音同時驚呼了一聲,充滿了關切之意。蒼老聲音歎道:“老衲將術法授於此徒,實指望繼承我道家衣缽,但他俗心猶在,終究未能理解老衲的一番苦心。”

“今日一別,隻怕再無相見之日了。仙人既成,太上忘情,善念不起,惡念不生,這些塵世俗緣,還是不提也罷。”

“先生真以為自己要成仙了麽?”太常婆婆奇道:“難道你已控製了足夠的陰魂能量?”

“不是足夠,卻也差不多了。”了空禪師笑道:“茅山丹宗分魂離魄,卻把自己的子弟製成了水猿仙引,我既有仙引,配以修仙陣法,再聚合眾靈之力,或許可以一試。嘿嘿,若論那些不滅的陰魂,也有你的一份功勞呢,苗家村墓地之下,太常不知尚能記否?”

太常婆婆矍然而驚,“鎮魂台?那可是鎮壓異族的國脈風水之地。”她沉思片刻,突然驚怒道:“莫非先生是要解救那些亡魂陰靈?國脈風水,是最大之風水,枉你修道多年,竟敢如此大逆不道麽?”

“國脈風水?”了空禪師“哧”地笑了一聲。“夏蟲不可語冰,渾渾噩噩的眾生,怎能理解道家長生的玄妙道理?”

“若以不死永生的尺度來看,蠻夷之分,門戶之見,真的有這麽重要嗎?在曆史的長河中,時代的偏見不過是過眼煙雲而已,並非永恒不變的真正之道啊。可笑那看墳之人竟不修星占示弱隱形,他自以為聰慧練達,實則不過是朝生夕死的爬蟲而已。”

蒼老的聲音漸行漸遠,地洞中萬籟俱寂,不知何時,了空禪師已杳然遠去了。太常婆婆瞪視著我,不知過了多久,她的臉色漸轉柔和,說道:“婆婆也要去啦,無論那人要做什麽,國脈風水決計不能讓他壞掉,我們茅山宗雖然脫塵修道,但於這家國之事,卻是從來不會袖手不管。鎮守國脈之人與婆婆算是故舊,我們兩人聯手,嘿嘿,那人術法縱然極高,卻也未必輸了與他。”

她行了幾步,又轉頭對我笑道:“你這情人的軀體少不得又要借用一下啦,不過婆婆決不食言,待得彼間事了,三個月後一定完璧歸趙,嘿嘿,婆婆如果那時元神尚存,說不定還要登門賀喜,祝福你們百年好合。”

尾聲

三個月後,我仍然沒有等到文姐。

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我背著天乙道人走出地洞時,正是滿天星鬥,一輪圓月懸在中天,月色皎潔,雲氣如鱗,大地布滿了清淡的光輝。張鐵嘴還在水塘邊等候,他在水塘出現地漏時曾失足落水,虧得一位鶴童顏的老道士出手搭救,這才幸免一死,他聽我述說起地洞中的情形,連連歎息,因為事情太過緊急,我們連夜把天乙道人寄養在附近的一個農戶家中,兩個人曉風露宿,第二天下午就趕到了苗家村墓地。誰知那裏已經夷為平地,偌大的地麵隻剩下少數的幾座墳塚,據附近的村民傳說,當夜地下雷鳴,颶風四起,地裂後火焰燒空,又有黑水泉湧,臭氣衝天,更有村民曾看見火中有人影相鬥,高冠博帶,極類地獄中的無常惡鬼。

我和張鐵嘴在墓地附近盤桓了幾天,最終一無所獲。因為事墓地,沒有大的人員傷亡,隻失蹤了一個看墳老人,所以當時並未引起政府的注意,隻有當地謠言四起,各種迷信活動堂皇登場,風水師斷言墓地風水大凶,村民們紛紛移塚起穴,吹吹打打,攪得人心惶惶,直到後來政府組織專家認定是泥石流爆,那些封建迷信的說法才逐漸消失。

我苦侯文姐不至,隻好和張鐵嘴回到家鄉,兩個人的生活又回歸了本來麵目,隻是多了一番心力交悴,曆盡劫波之後,這才明白所謂利祿功名、長生修仙,到頭來都不過是一場夢幻,隻有生老病死、天災最為真實,到頭來誰也逃避不了,誰也抵抗不住。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夕,天地尚不能長久,更何況我們人類?隻不過無論真實還是虛幻,都要在滾滾紅塵中消磨殆盡,塵歸塵、土歸土罷了,正所謂:“人生有常理,男女各有倫,下以保子孫,上以奉君親,苟異於此道,皆為棄其身!”

張鐵嘴因為受到毒水的侵蝕,身體一直不好,又過得一年闔然而逝,我料理完他的喪事,三天後我來到泰山碧霞元君祠,找到了當初求道途中遇見的道士青雲子,兩個人說起別後的各自際遇,不覺相對唏噓。

是夜,月朗風清,秋葉飄零,泰山極頂梵唱聲聲,我在碧霞元君祠出家,道號青風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