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旅店老板到看守所去接張鐵嘴,張鐵嘴已經在所長辦公室等候了,原來看守所已經接到了上級的電話,把他放了出來。所長看見我們,趕緊站起來讓座遞煙。他說實在對不起,派出所工作出現失誤,誤把這位老同誌當作賭博團夥成員抓了進來,他已經向局裏說明情況了,應該向你們鄭重道歉。說完他站起來,給我們和張鐵嘴一人鞠了一躬。我說其實你們不用道歉,都是我們這個老同誌行為不檢,你說這麽大的人了,沒事在家抱著孫子玩多好,偏要跑到牌局旁邊看熱鬧,自己受冤枉不說,還連累你們犯錯誤,真是為老不尊啊,回去一定讓他好好檢討。對了,沒事我們可以回去了嗎?看守所長把我拉到一邊,大歎苦水,說他在看守所幹了十多年,職務一直沒有變動,正好求我給馮市長美言幾句。我大包大攬地拍著胸脯說,小事一樁,馮市長是我大舅子,回家讓老婆說說就是。

等我們從看守所一出來,張鐵嘴嘴一咧,大放悲聲,看樣子這多天的拘押日子不好過,人都黑瘦了一整圈。我說老張你別哭了,受這點罪算啥,革命先輩在渣滓洞白公館受盡嚴刑拷打,也沒象你這般哭天抹淚,何況你參與賭博本身就是違法犯罪。張鐵嘴聽到我最後一句話不樂意了,責問我當初賭博究竟是誰出的餿主意。旅店老板見我們互相埋怨起來,連忙打圓場,說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大家還是好兄弟,現在得放下包袱,開動機器,團結一致向前看。

我們在旅店裏盤垣了兩天,當初幸虧我們參賭時多了個心眼,把一部分賭款送給了旅店老板。現在旅店老板又送還給我們,我們硬是不收,好說歹說,旅店老板才收了我們這些天的飯菜和住宿費,還餘下三百多元錢。這一大筆錢足夠我們到華山的費用了。按我們以前的計劃,本是打算步行到華山的,一則顯得心誠,二則沿途算命看卦也能掙些路費。現在驟然得了這麽多錢,張鐵嘴說盡夠我們花費了,不如坐火車到那華山去,免得旁生事端。正在我們準備行囊的時候,旅店門外汽車聲響,原來那個馮市長打聽到我們住宿的地方竟主動來造訪我們了。

我本來以為和馮市長結識就是一錘子買賣,營救完張鐵嘴就一拍兩散算了,所以壓根就沒想再去見他,沒想到正要溜之大吉的時候,被他侯了個正著。那馮市長大約四十五六歲的年紀,劍眉入鬢,為人很是豪爽。他一把拉住我的手連聲稱謝,原來他的父母身體已經完全康複了,到市醫院檢查後各項機能都非常正常,讓醫生們都感到不思議。馮市長去掉了心頭大石,幾疑我是度世神仙,一心要和我結交,在家侯了我幾天沒見我登門,幡然醒悟,當年劉備三顧茅廬才請得諸葛孔明,他一個市長何德何能,竟讓神仙屈尊枉駕?張鐵嘴見市長對我畢恭畢敬,大感詫異,在一邊直著眼睛看我。那馮市長正有一件疑難之事要向我谘詢,看見張鐵嘴如此模樣,以為這老頭是旅店裏一個老雜役,心下不耐煩,嗬斥他出去,我對市長說這老頭是我的老家人,一路負責我的飲食起居,是個老蒼頭,粗人不懂禮節,還請市長多擔待,張鐵嘴在那邊聽得直翻白眼,我心裏暗自好笑。馮市長從身上摸出一塊白石頭來讓我觀看,讓我給鑒定一下是什麽寶貝。我看那塊石頭個大如拳頭,顏色瑩白,斷定是塊玉石。奇怪的是就著日光側看,那玉石裏似乎還有一團東西,依稀是個鳥類的形狀,看不清楚,難道竟是一塊鳥化石?沒聽說化石成玉的啊。馮市長說他對玉最有研究,可以肯定這是塊藍田古玉,但裏麵為何有鳥的痕跡他就不明白了,正要請我這活神仙給講個明白。我哪裏懂得這些啊,心想這次出醜大了,馮市長見我沉吟不語,臉色通紅,以為我有些勞累,連忙叮囑我注意休息,他改日再來請教,說完收起玉石坐車走了。

送走馮市長,我剛進屋就看見張鐵嘴在衝我冷笑。我說老張你太不仗義了,明知我回答不上,也不在旁邊給個提示。張鐵嘴冷笑一聲,說老夫成了你的老家人了,是個負責你吃飯的老蒼頭,怎敢在旁邊插嘴?我說原來你還是介意這個啊,我這不是在當官的麵前抬高自己的身價嗎,免得他認為咱們出身低看不起咱們。

張鐵嘴對我正色說,有一個問題他已經考慮很久了,既然我這麽說,他現在就得提出來,免得以後不清不楚。孔子曰“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咱倆一起在江湖行走,須得名正言順,先定下名分再說。

我弄不清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問他啥意思。張鐵嘴說,著啊,你我法術皆修自那幾本天書,據那天書記載,我師句曲盧生實乃茅山山道士,因不滿茅山宗漸近巫術,燒符念咒,鎮屍除魔,奇技淫巧,故作艱深,乃另立門戶與之分道揚鑣。我師傳人天書並無記載,想必並無其他傳人。鐵嘴何德,幸得天賜,得傳我師天書,自當為茅山秘術之第一代傳人,你乃後生小子,自然為第二代傳人。

我呸了一聲,說你憑什麽呀,就憑一張鐵嘴能說會道?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功,怎能按歲數大小論資排輩?

張鐵嘴說是呀,論起秘術老夫自然也比你領悟多多,雖不曾親口傳授,也等於言傳身教,如何做不得第一代傳人?且論今日這塊商羊石,你就認識不得。

我一聽張鐵嘴認得這塊玉石的來曆,當下也不再計較這一代二代之爭,問張鐵嘴為什麽這塊玉石叫商羊石。張鐵嘴見我向他請教,以為我認可了他的第一代傳人的身份,洋洋得意,說〈孔子家語〉裏曾記有“商羊鼓舞,天將大雨”的童謠“齊有一足之鳥,集於殿前,舒翅而跳,齊侯異之,使聘魯訪諸孔子。曰“此鳥名曰商羊。昔童兒有曲一腳振訊兩臂而跳且謠曰“天將大雨,商羊鼓舞。今齊有之,其應至也。急告趣,治溝渠,修堤防,有備不敗”,那玉石內鳥影朦朧,正是那商羊鼓舞啊。

我聽得如墮五裏霧中,裏麵那團鳥影的確看不清楚,但也不能是小鳥在跳舞呀,難道那鳥竟是活的?張鐵嘴嗤笑說那玉石裏麵沒有空氣,怎有活鳥?這種商羊鳥隻有一足,又不能高飛,早在春秋時期已經滅絕,正應了那達爾文“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之語。古代中國以農業為主,下雨與農業生產關係極大,對雨的占侯非常重要,占雨祈雨是古代先民的一項重要習俗。古代先民已經注意到很多動物對雨的反映,如“蟻封穴戶,大雨時至”,“鸛鳴於郅,婦歡於室”,螞蟻搬家,鸛鳥長鳴都是要下雨的預兆,商羊鳥於氣候變化最為敏感,每逢下雨,必落於地上振翅而舞,極為靈驗。隻可惜這種鳥先天不足,早早就被自然界優勝劣汰。

又有祈雨之術,或曝巫焚巫,或祭祀禁屠,各各不一。詩經雲“後稷不克,上帝不臨”,古人愚昧無知,以為風雨雷電皆有神仙掌管,偶有旱情,即認為天降災禍,有時竟將無辜之人充當犧牲,甚為慘烈。那位馮市長剛進門時,老夫就感覺到他身上有陰魂之氣,待他拿出那塊玉石,老夫即斷定那陰魂被鎖在玉石之中,玉性至陰,可保屍體不腐,靈魂不離,所以古人曾以玉覆身,希望肉身永駐。那陰魂似有似無,尋常人等如何能感覺出來?老夫潛修茅山秘藏十多年,這第一代傳人的名頭豈是浪得虛名?正是滔滔江河歸大海,實至名歸。

我說依你說來,玉石裏麵竟是商羊鳥的魂魄?什麽人如此暴虐,竟讓一隻小鳥魂魄千年不得安寧?那隻古玉已千年之久,毫無縫隙,那鳥魂如何鎖進其中?張鐵嘴搖頭說非也非也,老夫對你演講半天,口幹舌燥,竟是對牛彈琴。那陰魂豈是商羊鳥魂?乃是女牲魂魄所化啊。

張鐵嘴最後一句話把我嚇了一跳,我說老張你絮叨半天,我還以為有啥真知灼見,原來還是一派胡言。那塊玉石我在日影下看過,裏麵確實是一鳥形,如何會是女人所化?以前聽過精衛填海故事,說是炎帝女兒被水淹死,化成小鳥去填海,可那是神話哪,咱們既然修了茅山師父的真正秘術,就不能講這些封建迷信故事哄人的,你就不能做個真正的唯物主義者和無神論者嗎?

張鐵嘴正喝了一口水,聽了我說的話急得差點噴出來。他說你怎麽能叫茅山師父呢,應該叫茅山祖師,老夫才是秘術的第一代傳人,這一點你以後定要謹記。老夫的話如何能是封建迷信,分明是你功法不精,所知有限,告訴你也無妨。我師盧生書中所記,上古曾有秘法求雨,或求商羊或求朱鱉,抽離魂魄,複以國中最美少女魂魄封之,以為犧牲,祭祀上天,頃刻天降嘉雨,無有不應。這以人的魂魄填充動物軀體的辦法早已失傳,隻在茅山秘術中尚有記載。不是修煉之人,元神不能自由伸縮,三魂六魄被鎖入動物軀殼,自是十分慘烈。更可怖的是這玉石中陰魂,不知是哪朝少女,魂化商羊後又被至陰玉石關鎖,千年哀怨遺恨,思之讓人惻然悚然哪。

我對張鐵嘴的話似信非信,心想不如到馮市長家中仔細看過那玉石再說。不過依張鐵嘴所言,這種一足商羊鳥在春秋時期已然絕滅,那被鎖少女定生在二千年前,隻不知道兩千年前的美女長得如何?在我的生活圈子裏自然遇不到真正美女,但那年月大家最熱愛電影明星,其熱度不亞於現在的追捧歌星,電影畫報遍地擺,金雞百花滿天飛,年輕人誰不認得那些大明星?我最喜歡認為最美的就是劉曉慶。要是這個古代少女象劉曉慶就好羅,我好來個英雄救美,從玉石中把她解救出來,說不定她知恩圖報,委身下嫁,不嫌棄我這大齡老青年。

第二天,張鐵嘴留在旅店裏收拾行囊,我和旅店老板趕到馮市長家裏和他告別。馮市長聽說我們要走,很是留戀不舍,極力挽留我。我說正恨自身學藝不精,欲到華山再訪明師,他日得成大道,定來和市長重會;馮市長說他幸遇真人,恨不能從之而去,隻是公務在身,無法遂願。兩人談了一陣,起身告辭之際,我假裝不經意間想起那塊玉石,要馮市長拿出來再研看一下,那馮市長甚是爽快,說你既然作研究之用,為兄豈能鏗吝?臨別無物,就送與老弟作紀念吧。說完取出那塊玉石交付給我,兩人惜惜作別。

回到旅店,我沒對張鐵嘴提及玉石之事。趁張鐵嘴和旅店老板出去買車票之機,我取出那塊玉石在陽光下仔細觀看,果然如張鐵嘴所說,玉石中那隻商羊鳥的舞姿又有了變化,日影下似乎正在玉石裏翩翩起舞。

以前遼陽城門外曾經有一隻大鳥盤旋,軍民人等盡皆看見,那隻大鳥盤旋良久,作詩曰“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載今來歸,城郭依舊人民非,向不學仙塚累累”,這是記載的故事,丁令威曾為遼東郡守,確有此人此事。其實對我和張鐵嘴修習的茅山秘術而言,這種事並無神異之處,不過是修煉到一定程度,內患不生,外患不入,元神可以自由伸縮,出竅寄寓動物軀殼而已,正所謂“顛倒坎離由戊己,分明我命不由天”。當然這是後話,以我和張鐵嘴當時的秘術修為,距離此等仙品還是天差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