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西山的楓葉已紅,大街的玉露已白。秋已漸深了。

九月十三。淩晨。李燕北從他三十個公館中的第十二個公館裏走出來,沿著晨霧彌漫的街道大步前行,昨夜的一壇竹葉青,半個時辰的愛嘻,並沒有使得他看來有絲毫疲倦之西他身高八尺寸,魁偉強壯,精力充沛,濃眉、銳眼、鷹鼻、嚴肅的臉上,總是帶著種接近殘酷的表情,看來就像是條剛從原始山林中竄出來的豹子。

無論誰看見他,都會忍不住露出幾分尊敬畏懼之色,他自己也從不會看輕自己。

十年以前,他就已是這古城中最有權力的幾個人其中之一。距離他身後一丈左右,還跟著一群人,幾乎要用奔跑的速度,才能跟得上他的步子。這群人之中有京城三大鏢局的總鏢頭和鏢師,有東西城“杆兒上的”的首領和切實,有生意做得極成功的大老板和錢莊的管事。

還有幾個人雖然已在京城落戶十幾年,但卻從來也沒有人能摸得透他們的來曆和身分。

他們都是富有而成功的中年人,誰也不願意在如此淩晨,從自己溫暖舒服的家裏走出,冒著寒風在街道上奔走。

可是每天早上他們都非得這麽樣走一趟不可。

因為李燕北晨瞪初露時,沿著他固定的路線走半個時辰。這地方幾乎已可算是他的王國。這時候他頭腦總是特別清醒,判斷總是特別正確,他喜歡他的親信部下在後麵跟著他,等著他發號施令。而且這已是他多年的習慣,就正如君王的早朝一樣,無論你喜不喜歡,都絕不能違背。

自從“鎮遠漂局”的總源頭“金刀”馮昆,在一個嚴寒的早上被他從被窩裏拖出來,拋人永定門外已結了冰的河水裏之後,也從來沒有人敢再遲到缺席過一次。

陽光尚未升起,風中仍帶著黑夜的寒香,街旁的秋樹木葉早已凋落,落葉的露水,已結成一片薄薄的秋霜。

李燕北雙拳緊握,大步急行,已從城郭的小路,走到前門外市區的中心,忽然喚道:“孫衝。”後麵跟著的那群人中,立刻有個衣著考究,白麵微須的中年人奔跑著趕上來,正是李燕北手下的大將之一,以打造各種兵刃和暗器名滿中原的“快意堂”堂主。

李燕北並沒有效慢腳步等他,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隻是沉著臉道:“我是不是早已關照過你,十五之前題不要再接大宗的生意孫衝道:“是h李燕北道:“那未昨天晚上,你為什麽還要將存在庫裏的六十六把鬼頭刀、五十口劍、和所有的弓箭全都賣了出去”

孫衝垂下頭,臉色已變了。

他顯然想不到李燕北會這麽快就知道這件事,垂著頭,嘎懦著道:“那票生意的利潤很大,幾乎已而且李燕北冷笑道:“而且生意總歸是生意,是不是”孫衝不敢再答腔,頭垂得更低。

李燕北臉上已現出怒容,雙拳握得更緊,忽然又問:“你知不知道買主是誰”

孫衝遲疑著,搖著頭,眼殊子卻在偷偷的四麵轉動。這時他們剛走上路麵很窄的櫻桃斜街,兩旁的店鋪當然還沒有開市。但就在這時,左右兩旁的窄巷中,突然有兩輛烏篷大車衝出來,將他們隔斷在路中間。

接著,車上蓋著的烏篷也突然掀起每輛車上都藏著十來條黑衣大漢,每個人手裏都挽著張強弓,每張弓的弦都已拉滿,箭已在弦。孫衝剛想衝到車上去,手腕卻已被李燕北的鐵掌扣佐。

他臉色立刻慘變,張開嘴,想呼喊“不能”這句話還沒有喊出來,弓弦已響,亂箭飛蝗般射出。

李燕北沉腰坐馬,反手一掄,竟將他的人掄了起來。迎上了飛蝗般的亂箭。要眼間孫衝的人已被射成個刺狠李燕北厲喝一聲,也想衝上篷車,誰知前麵的一班弓箭手亂箭射出後,身子立刻伏下,後麵竟赫然還有一班弓箭手。

二十八張強弓的弓弦也已引滿,箭也已在弦。李燕北的身上立刻僵硬跟著他的那群人,都已被第三輛大車隔斷在一丈外,他縱然是一身鋼筋鐵骨,也萬萬擋不住這一輪又一輪飛蝗般的亂箭經過了二十年的掙紮,數百次艱辛苦戰,到頭來竟還是免不了要落入對頭的陷阱。

李燕北眼睛裏血絲滿布,看來也正像是一條已落人獵人陷阱的猛獸。隻要弓弦再一響,這雄霸一方的京城大豪,也難免要被亂箭穿心。

誰知就在這一刹那間,左邊的屋搪上,突然響起了一陣極尖銳的風聲。青光一閃劃過弓弦。

隻聽“蹦、蹦、蹦”一連串的急響,如珠落玉盤,二十八張強弓的弓弦,竟同時被兩道青光劃。接著,又是“奪”的一聲,青光釘在右麵的門板上,竟隻不過是兩校銅錢。

是誰有這麽驚人的指力,能以銅錢接連割斷二十八張弓值弓箭手的臉色也全都已慘變,突然全都翻身跳下篷車,

竄人了窄巷李燕北並沒有追。

這些人並不是他的對手,還不配他出手。而且多年前他就已知道,殺戮並不能令人真心對他服從尊敬。

他隻是沉聲道:“各位不妨慢慢走,回去告訴你們的主人,就說李燕北今日既然未死,總有一天會去找他的,“左麵的屋簷上,忽然又響起了一陣掌聲。

一個人帶著笑道:“好好風因乙好氣派,果然不傀是仁義滿京華的李燕北。”

李燕北也笑了,“隻可惜仁義滿京華的李燕北,縱然有二頭六臂,也比不上陸小鳳的兩根手指”一個人大笑著從屋循上躍下來,輪廓分明的臉上,帶著滿臉風塵之色,但一雙睜子卻還是明亮的,眉毛也依舊漆黑。

四條眉毛。除了他之外,世上絕沒有任何人的胡子長得和眉毛同樣挺拔秀氣。

“你知道是我”

“金錢漂要用指力。”

李燕北微笑,“能以兩校銅錢割斷二十八張弓弦的,除了陸小鳳外,世上還有誰”

陽光已升起,豆汁鍋裏冒出來的熱氣,在陽光下看來,也像是霧一樣。

陸小鳳用火燒夾著豬頭肉,就著鹹菜豆汁,一喝就是三碗,然後才長長吐出口氣,擦著汗笑道:“三年未到京城,你知道我最懷念的是什麽”

李燕北微笑道:“豆汁”

陸小鳳大笑點頭,“第一懷念的是豆汁,第二是炒肚,尤其是蔡仙居的火燒炒肝,還有潤明樓的搭醚火燒和餡餅周的餡餅。”

李燕北道:“我呢”

陸小鳳笑道:“肚子不餓的時候,找才會想到你。”

李燕北道:“但你隻伯卻想不到我也會有幾乎死在別人手裏的一天”

陸小鳳承認,“我也想不到你會放他們走的。”

李藏北道:“你以為我喜歡殺人”

陸小鳳又笑了,“你若喜歡殺人,自己隻怕也已活不到今天”

李燕北道:“可是你”

陸小鳳道:“可是你至少也該問問,他們是誰派來的。”

李燕北也笑了笑,“我不必問。”

陸小鳳道:“你已知道”

李燕北的笑容看來並不很愉快,淡淡道:“除了城南老杜外,淮有這麽大的膽子”

陸小鳳道:“杜桐軒”

李燕北點點頭,手裏剛拿起的一兒,已被捏得粉碎。

陸小鳳道:“這十年來,你跟他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他早已該知道你並不是個容易被暗算的人,為什麽還要來冒這種險”

李燕北道:“為了六十萬兩銀子,和他在城南的那塊地盤。”陸小鳳不懂。

李燕北道:“我已跟他打了賭,就賭六十萬兩銀子,和他的全部地盤。”這賭注實在不小。

陸小鳳忍不住長長吸了口氣,“你們賭的是什麽”

李燕北道:“賭的就是九月十五的那一戰”

月圓之夜,紫金之顛,一劍西來,天外它仙j李燕北道:“那一戰的日子本來是八月十五,地方本來是在襪陵的紫金山上,可是西門吹雪卻堅持要將日期延後一個j。,地方也改在這裏。”

陸小鳳道:“我知道。”

李燕北道:“自從八月十五那一天之後,江湖中就再也沒人看見過西門吹雪的行蹤。”

陸小鳳歎了口氣,這件事他當然也知道。他也正在找西歐雪。找得很苦。

李燕北道:“所以大家都認為西門吹雪一定是怕了葉孤,一定已躲起來不敢露麵了。”

陸小鳳道:“但你卻知道他絕不是個這麽樣的人”

李燕北點點頭道:“所以別人雖然都已認為他必敗無疑,卻還是要賭他勝i無論多少我都賭。”

陸小鳳道:“這機會杜恫軒當然不會錯過。”

李燕北道:“所以他跟我賭了。”

陸小鳳道:“用他的地盤,賭你的地盤”

李燕北道:“他若輸了,另外還得多加六十萬兩銀子。”

陸小鳳道:“我知道,一個月以前,就有人願意以三博,賭葉孤城勝”

李燕北道:“前兩天的盤口,已經到了以二博一,每個人看好葉孤城,直到昨天上午為止,杜桐軒還認為他已十拿餡陸小鳳道:“直到昨天上午為止”

李燕北道:“因為昨天下午清況就已突然改變了。入陸小鳳道:“哦”

李燕北凝視著他,道:“你難道真的還沒有聽說葉孤城已傷的消息”

陸小鳳搖頭,顯得很吃驚,“他怎麽會負傷的有誰能傷了他”

李燕北道:“唐天儀。”

陸小鳳皺眉道:“蜀中唐家的大公子”

李燕北道:“不錯”

陸小鳳道:“葉孤城久居海外,怎麽會和蜀中唐家的人有過節”

李燕北道:“據說他們是在張家口附近遇上的,也不知為了什麽,發生衝突,葉孤城雖然以一著天外飛仙重傷了唐天儀,可是他自己也中了唐天儀的一把毒砂。”蜀中唐門的毒藥暗器,除了唐家的子弟外,天下無人能解。無論誰中了他們的毒藥暗器,就算當時不死,也活不了多久李燕北道:“這消息傳到京城,那些買葉孤城勝的人,一個個全都變成了熱鍋上的螞蟻,有的人急得想上吊,有的人想盡廠幹方百計,去求對方將賭約作廢。”

陸小鳳道:“對方若是死了,這賭約自然也就等於作廢廣,,李燕北冷笑道:“所以杜桐軒才一心要將我置之於死地”

陸小鳳歎了口氣,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他總算已完全明白。

李燕北道:“據說就在昨天晚上一夜之間,京城中至少已有三十個人因此而死,連西城王府裏的護院“鐵掌翻天\都被人暗算在鐵獅子胡同後麵的陋巷裏,因為他也賭了八幹兩銀子,買西門吹雪勝。”

陸小鳳歎道:“想不到八千兩銀子,也已足夠買人的一條命,“陸小鳳看著麵前的豬頭肉和火燒,忽然覺得胃口變得很壞。

“有沒有人親眼看見葉孤城和唐天儀的那一戰”他忽然又問。

李燕北道:“沒有。”

陸小鳳再問:“既然沒有人親眼看見,又怎知這消息是真的”

李燕北道:“因為大家都相信說出這消息來的人,絕不會說謊話j陸小鳳道:“這消息是誰傳來的”

李燕北道:“老實和尚,“陸小鳳說不出話了。對老實和尚的信用,無論誰都無話可說的。

李燕北道:“老實和尚是昨天午時過後到京城的,一到了之後,就去耳朵眼吃花索水餅,吃一個餃子,歎6口氣”

豬頭肉上的油,已在北國九月的冷風中凝結,看來也像是一層薄薄的白霜。

李燕北道:“那時天門四劍恰巧也在那裏吃餃子,就問他為什麽歎氣,老實和尚就說出了這消息”聽見這件事的人,當然還不止天門四劍。

李燕北道:“除了老實和尚和天門四劍外,這半個月來,已趕到京城來的武林豪傑,已有四五百位,“陸小鳳看著豬頭肉上的油膩,忽然覺得想嘔吐。

李燕北道:“據我所知,九月十五之前,至少還有三四百位武林中人會到這裏來,其中至少有五位掌門人,十位幫主,二三十個總膘頭,甚至連武當的長老木道人,和少林的護法大師們都會到,隻要是能抽得開身的,誰也不願錯過這一戰。”

陸小鳳突然用力一拍桌子,冷笑道:“他們究竟將西門吹雪和葉孤城看成了什麽東西看成了兩隻變把戲的猴子看成了兩條在路上拾肉骨頭的野狗”豬頭肉和火燒被震得從桌上跳起來,又落下,滾在路邊。李燕北吃驚的看著陸小鳳。

他從未看見過陸小鳳如此激動,也想不通陸小鳳為什麽會如此憤怒。

他忍不住問:“你難道不是為了要看這一戰而來的”

陸小鳳握緊雙拳,道:“我隻希望永遠也看不到他們這一戰j”

李燕北道:“但現在時孤城既然已負傷,西門吹雪已絕不會失敗”

陸小鳳道:“無論他好i誰勝誰負都一樣”

李燕北道:“西門吹雪難道不是你的朋友”

陸小鳳道:“就因為他是我的朋友,所以我才不願看著他像條狗一樣,為了搶根看不見的肉骨頭,跟人拚命。李燕北還是不懂:“什麽是看不見的肉骨頭”

陸小鳳道:“虛名。”別人眼中的虛名,就是那根看不見的肉骨頭。

陸小鳳冷笑道:“這一戰他若勝了,你就可以將杜桐軒的地盤據為已有,那些自鳴清高的劍窖們,也可看到一場精彩的好戲,看出他們劍法中有什麽絕招,有什麽破綻可是他自己呢”

他自己豈非已勝了可是他縱然勝了,又有什麽好處又有誰能了解勝利者的那種孤獨和寂寞李燕北終於明白了陸小鳳的意思。

他靜靜的凝視著陸小鳳,過了很久,才緩緩道:“這一戰是他們自己要打的,並沒有別人逼他們j當然沒有。世上絕沒有任何人能逼他們做任何事。

李燕北道:“我也是西門吹雪的朋友,我並不想要他跟人拚命,更不想利用他去搶老杜的地盤,可是他自己若要和人決鬥,我也沒法子阻攔。”他盯著陸小鳳,一字宇接著道:“甚至連你也沒法子阻攔,“陸小鳳雖不願承認,也不能否認。

李燕北道:“最重要的是,就連他們自己,也同樣無法阻攔”世上本就有很多事是這樣子的,一個人隻要活在這世界上,就有很多事是他非做不可的,無論他是不是真的願意去做都一樣。

陸小鳳忽然輕輕歎了口氣,道:“我累了,我想去洗個熱水澡jd浴池是用青石砌成的,水很熱。陸小鳳把自己整個人泡在熱水裏,盡量放鬆了四肢,他實在覺得很疲倦,一種從心底深處發出來的疲憊和厭倦。

每當他做成了一件大事,破了一件巨案後,他都會有這種感覺,但卻從沒有像這次這麽深。

繡花大盜、金九齡、魯少華、公孫大娘、江重威、歐陽情、薛冰他連想都不願再想起這些人。尤其是薛冰。

隻要一想起薛冰,他心裏就像是被針在刺著繡花針,惡毒麗尖銳的繡花針。為了逃避這種痛苦,他甚至連公孫大娘都不願再見。所以一到了金陵,他就偷偷的溜了。

隻可惜這世上卻偏偏還有些他不能逃避,也逃避不了的事,西門吹雪、葉孤城、柱恫軒、老實和尚

他好不願再想下去,忽然道:“西門吹雪一定也已到了京城。”

“你有把握確定”李燕北正伏在浴池的邊沿上,一條精赤著上身的大漢,正在用力替他擦背。這地方是他的地盤。

他在這裏,就正如君王在自己的城堡裏同樣安全。

陸小鳳道:“西門吹雪一向有種奇怪的想法。”

“什麽想法”

“他總認為殺人和被殺都是件非常神聖的事。”

“哦”

陸小鳳道:“所以他無論和誰決鬥,一定都會在幾天之前就趕到那裏去,先齋戒三口,再焚香休浴。”

李燕北忽然笑了笑,道:“你認為他這麽樣做很奇怪”

“你認為不奇怪”

“咽。”

“為什麽”

李燕北道:“因為我若是他,我也會這麽樣做的。”他舉手示意,叫那大漢擦得再用力些,十多年來醇酒美人的亨樂生活,至今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醜陋的痕跡。他的腹部依舊平坦,肌肉依舊充滿了彈性,這每天一次的熱水澡和強力按摩,對他的幫助實在很大。

“齋戒和休浴都可以使人的精神健旺。事先到決頭的地方去,熟悉當地的情況,決戰時就可以占盡地利,所以我一直認為西門吹雪絕不是個容易被擊敗的人,若沒有七分以上的把握,他根本不會出手。”

陸小鳳道:“所以你也認為他一定已到了京城。”

李燕北道:“q圖。陸小鳳道:“隻不過直到今天,你還沒有發現他的行蹤。”

李燕北道:“還沒有。”

陸小鳳皺眉道:“兩個像他們那麽樣引人注意的人到了京城,竟連你都沒有聽到一點風聲,這倒真是件怪事”

李燕北也皺了皺眉,“兩個人還有一個是誰”

陸小鳳道:“孫秀真。”

李燕北道:“是個女人”

陸小鳳道:“是個很美的女人李燕北道:“在決戰之前,他會帶著個女人在身邊”

陸小鳳道:“別的女人他絕不會帶,可是這個女人卻不同。”

李燕北的濃眉皺得更緊,過了很久,才長長歎了口氣,道:“幸好葉孤城已負傷,否則”他翻了個身,聲音突然停頓。熱氣彌漫的浴室門外,忽然出現了條幽靈般的人影。

李燕北厲聲喝問:“什麽人”

這人沒有回答他的話,卻陰惻惻一笑,道:“今天你不該到這裏來洗澡的。”

“因為杜恫軒既然能收買孫衝,就同樣也能收買替你擦背的人精赤著上身的大漢臉色已變了,想衝出去,李燕北卻已擰伎了他的臂。他本來也是個強壯而有力的人,可是在李燕北手下,他卻全無掙紮反抗的餘地。他想掙紮時,已聽見自己肘骨擰斷的聲音。

“巾上有毒,若要解藥,到前門外的春華樓去等。”這人影的行動也快如鬼魂,袍袖一拂,人已不見。

李燕北大喝道:“朋友是什麽人為何不容李某報答相救之恩。”

隻聽這人聲音遠遠傳來,道:“到了春華樓,你就知道我是誰了,那時,你再報答我也不遲,“說到最後一句話,聲音已遠在十餘丈外。

李燕北一把奪下那大漢手上擦背的布巾,大漢正失聲慘呼,李燕北已將毛巾塞入他嘴裏。他呼聲驟然停頓,身子突然一陣抽搐,全身立刻跟著收縮,突然間就倒在地上,動也不能動了。這塊白浴巾上竟赫然真的有毒。

剛才這大漢用力替他擦背時,巾上的毒性,已滲入他的毛孔,滲入他的肌膚裏。李燕北全身的肌肉,突然變得無法控製,不停前跳動起來。

陸小鳳也不禁動容,“厲害的杖桐軒,好惡毒的手段。”

“剛才那個人又是誰”李燕北用力握緊雙拳,控製著自己,“他怎麽會知道杜桐軒的陰謀為什麽要趕來救我”要知道這答案隻有一個法子,“到春華樓去。”

春華樓也在李燕北的地盤裏。他們是坐車去的,李燕北雖然喜歡走路,可是為了伯毒性發作,他已不敢再多用一分力氣。

看見他的人,對他還是和平時同樣尊敬,遠遠的就彎下腰來躬身問安。誰也看不出這虎豹般的壯漢,生命已危在旦夕。李燕北對這些人當然已沒有平時那麽客氣無論誰身體裏若是埋伏著一包隨時都可能會引燃的火藥,心情都不會太好的。

春華樓的地方很大,生意很好,他們來的時候,本來已位無虛席。可是李燕北無論到了什麽地方,都自然會有人站起來請坐的。他們選了張居中的桌子,麵對著樓梯,隻要有人樓,他們一眼就可以看見。沒有人上樓,隻有人下樓。

看見李燕北的滿臉殺氣,知趣的人都已準備溜了。已有人在悄悄的結帳,也有人在竊竊私議突然間,所有的聲音競一起停頓,所有的眼睛,都盯在一個人身上。個剛走上樓來的人。

這人很高,很瘦,穿著極考究,態度極斯文,年紀雖不甚大,兩翼卻已斑白,一張清瘤瘦削的臉上,仿佛帶著三分病容,卻又帶著七分威嚴,令人絕不敢對他有絲毫輕視。

他穿著的是件寶藍色的長袍,質料顏色都極高雅,雙非常秀氣,保養得也非常好的手上,戴著枚價值連城的漢玉扳指,腰畔的絲絛上,也掛著塊毫無暇疵的白玉壁,看來就像是朝遷中的清貴,翰苑中的學士。

事實上,有很多人都稱他為學士,他自己也很喜歡這名字。但他當然並不是真的學士。

他是微笑著走上樓來的,可是每個人看見他都似已笑不出廠。尤其是李燕北,臉色更已發青。

沒有人想得到杜憫軒居然會出現在李燕北的地盤裏,就正如沒有人想得到豺狼會走入虎穴一樣。這十年來,杖恫軒的足跡確實也從未離開過城南一步。

杖學士一向都是個極謹慎,極小心的人,今天怎麽會忽然變了性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他居然筆直走到李燕北麵前,微笑抱拳,道:“李將軍別來無羞”

他喜歡別人叫他杜學士,李燕北卻最恨別人叫他李將軍。陸小鳳笑了。他覺得無論學士也好,將軍也好,這兩個名字聽來都有點滑稽。

杜桐軒也在看著他,微笑道廣閣下莫非就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的陸小鳳陸大俠”

陸小鳳笑道:“你不是學士,他不是將軍,我也不是大俠,我們大家最好都不必客氣。”

杜桐軒居然麵不改色,態度還是彬彬有禮看他的樣子,就連陸小鳳都看不出他就是那殺人不眨眼的城南老杜。

李燕北目光刀鋒般盯著他,突然道:“我若是你,我絕不會到這裏來。”

杜恫軒道:“我不是你,所以我來了。”

之李燕北道:“你不該來的。”

社恫軒道:“我已來了。”

李燕北冷笑道:“你要來,可以來,要走,隻怕就很不容易”

杜桐軒居然又笑了,“李將軍要報答別人的救命之思,用的難道就是這種法子”李燕北怔佐了。

杜桐軒已伸出那雙戴著漢玉扳指的手,拉開椅子坐下來,微笑道:“我本來以為你至少應該請我喝杯酒的。”

李燕北終於忍不住問道:“剛才救我的人真是你”杜恫軒點點頭。

李燕北盯著他,道:“今天一日間,兩次要殺我的也是你”

杜恫軒淡淡道:“有時我是個很容易改變主意的人。”

李燕北道:“是什麽事讓你改變了主意”

杜恫軒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忽然提高聲音道:“解藥。”

這兩個宇剛說出口,他身後就忽然多了個人。一個枯瘦矮小的黑衣人,慘白的臉上完全沒有絲毫表情,卻配上了一雙深深凹下去的漆黑眼睛,若不是雙眼睛,他看起來完全像個死人。

酒樓上這麽多人,竟沒有一個人看清楚他是怎麽來的。

死人般的臉,鬼腿般的身法李燕北立刻發現他就是剛在浴室外候忽來去的人。他已伸出雙魔爪般的手,將一隻慘碧色的木瓶擺在桌上。

杜桐軒道:“這就是解藥,你最好快乘毒性還未發作之前,趕快吃下去。”

李燕北握緊雙拳,要他在這麽多雙眼睛前,接受城南老杜給他的解藥,實在是件很難堪的事。

可是他偏偏不能拒絕。

杜恫軒也知道他不能拒絕,悠然道:“我本是專程為你送解藥來的,可是現在”

李燕北道:“現在你又改變了主意”

杜恫軒笑了笑,道:“我隻不過忽然又想起件事要問問你。”

李燕北道:“什麽事”

杜恫軒道:“不知道你是不是願意將我們的賭注再增加一仕億”

李燕北又怔了怔,“你還想把賭注再增加”

杜桐軒道:“你不敢”

李燕北道:“你還想增加多少”

杜恫軒道:“你還有什麽可賭的”

李燕北的手又在桌下握緊,“我的四大恒錢莊裏,還存著有八十多萬兩銀子。”

杜桐軒道:“那麽我明天一早就也存一百二十萬兩進去。他眼睛裏發著光,“我不想占你便宜,我們的賭注還是以三博李燕北的眼睛裏發出了光,盯著他一宇字道:“我若輸了,就立刻離開京城,隻要你活著一天,我就絕不再踏入京城一步。”

杜桐軒道:“我若輸了,就立刻出關,隻要你活著一天,我就絕不再人關一步。”

李燕北道:“一言為定”

杜桐軒道:“擊掌為信。”兩個人侵慢的伸出手,眼睛盯著對方的眼睛。酒樓上忽然又變得完全沒有聲音。這一場賭實在賭得太大,他們無異已將自己全部身家性命都押了上大家看著他們的手,自己的手心裏仿佛也在為他們捏著把冷汗。隻聽“拍”的聲,掌聲一響。這一響掌聲,也不知是為誰敲響了喪鍾李燕北的表情很沉重,過了很久,才慢慢的放下手。

杜恫軒卻笑得更得意,“你一定很奇怪。為什麽我明知葉城主已負傷,還要跟你賭”

李燕北並不否認,他實在很奇怪。每個人都在奇怪。社桐軒一向小心謹慎,沒有把握的事,他本來絕不會做的。他為什麽會如此有把握這問題很快就有了答案風從窗外吹過,大家忽然嗅到了一陣奇異的花香,然後就看見六個烏發垂肩,白衣如雪的少女,提著滿籃黃菊,從樓屍一路灑上來,將這鮮豔的菊花,在樓梯上鋪成了一條花氈。

一個人踩著鮮花,慢慢的走了上來。他的臉很白,既不是蒼白,也不是慘白,而是一種白玉般晶瑩澤潤的顏色。

他的眼睛並不是漆黑的,但卻亮得可怕,就像是兩顆寒星。他漆黑的頭發上,戴著頂檀香木座的珠冠,身上的衣服也潔白如雪。他走得很慢,走上來的時候,就像是君王走入了他的宮廷,又像是天上的飛仙,降臨人間。

李燕北不認得這個人,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這個人,但卻已猜出這個人是誰“一劍西來,天外飛仙,“白雲城主葉孤城竟赫然來了。他沒有死他全身都仿佛散發著一種令人目眩眼花的光采,無論誰都看得出他絕不像是個受了傷的人。

李燕北看著他,連呼吸都已幾乎停頓,心也已沉了下去。葉孤城並沒有看他,一雙寒星般的眼睛,正盯著陸小鳳。

陸小鳳微笑。

葉孤城道:“你也來了。”

陸小鳳道:“我也來了ld葉孤城道:“很好,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j”

陸小鳳沒有再說什麽,因為葉孤城的目光已忽然從他臉廣移開,忽然問道:“哪一位是唐天容”他嘴裏在問這句話的時候,眼睛已盯在左麵角落裏一個人的身上。

這個人張本來很英俊的臉,現在似已突然扔曲僵硬。

他一直一個人靜靜的坐在角落裏,連陸小鳳上來時都沒有注意到他。他的年紀還很輕,衣著很華麗,眼睛裏卻帶著種食屍鷹般殘酷的表情。

這雙眼睛也正在盯著葉孤城,一字宇道:“我就是唐天容j”

在他和葉孤城之間坐著的七八桌人,忽然間全都散開了,退到了兩旁角落裏。

葉孤城道:“你知道我是誰”唐天容點點頭。

葉孤城道:“你是不是在奇怪,我怎麽直到現在還活著”

唐天容嘴角的肌肉似在跳動,道:“是誰替你解的毒”

這句話問出去,大家對6知道老實和尚這次還是沒有說假話。葉孤城的確受了傷,的確中了唐家的毒砂。可是j寶種久已令天下武林中人聞名喪膽的毒藥暗器,在葉孤城身上競似完全沒有什麽效力。是誰替他解的毒大家都想聽時孤城回答這句話,葉孤城卻偏偏沒有回答,淡淡道:“本來無毒,何必解毒”

唐天容道:“本來無毒”

葉孤城道:“一點塵埃,又有何毒”

唐天容臉色變了,“本門的飛砂,在你眼中隻不過是一點塵埃”

葉孤城點點頭。唐天容也不再說話,卻慢慢的站了起來。解開了長衫,露出了裏麵一身勁裝。

他的服裝並不奇怪,也不可怕。可怕的是,緊貼在他左有胯骨的兩隻豹皮革囊,和插在腰帶上的一雙魚皮手套。”

酒樓上又變得靜寂無聲,每個人都想走,卻又舍不得走。大家都知道就在這裏,就在這時,立刻就要有一場諒心動魄的惡戰開始。

唐天容脫下長衫,戴手套。魚皮手套閃動著種奇怪的碧光,他的臉色仿佛也是慘碧色的。

葉孤城靜靜的站著,看著,身後已有個白衣童子,棒來廠一兩形式極古雅的烏鞘長劍。劍已在手。”

唐天容盯著他手裏的這柄劍,忽然道:“還有誰認為本門的寬砂隻不過是一點塵埃的”當然沒有i唐天容道:“若是投有別人,各位最好請下樓,免得受了誤傷舍不得走的人,也隻好走了。唐家的毒砂在武林中人的心目中,甚至比瘟疫更可怕,誰也不願意沾上一點。

葉孤城卻忽然道:“不必走。”

唐天容道:“不必”

葉孤城淡淡道:“我保證你的飛砂根本無法出手”唐天容臉色又變了。

唐家毒藥暗器的可怕,並不完全在暗器的毒,也因為唐家子弟出手的快縱然看見過他們暗器出手的人,也無法形容他們出手的速度。但這次唐天容的暗器竟真的未能出手。他的手一動,劍光已飛起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劍的燦爛和輝煌,也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劍的速度j那已不僅是一柄劍,而是雷神的震怒,閃電的一擊。劍光一閃,消失。

葉孤城的人已回到鮮花上。唐天容卻還是站在那裏,動也沒有動,手已垂落,臉已僵硬。

然後每個人就都看見廠鮮血忽然從他左右雙肩的琵琶骨下流了出來。眼淚也隨著鮮血同時流了下來。他知道自己這一生中,是永遠再也沒法子發出暗器了。對唐家的子弟說來,這種事甚至比死更可怕,更殘酷。”

現在葉弧城的目光,已又回到陸小鳳臉上。

陸小鳳忍不住道:“好著天外寬仙。”

葉孤城道:“那本是天下無雙的劍法。”

陸小鳳道:“我承認。”

葉孤城眼睛裏忽然露出種奇怪的表情,問了句奇怪的話,“西門吹雪呢”

陸小鳳道:“我不是西門吹雪。”奇怪的問話,也隻有用奇怪的話回答。

葉孤城笑了,凝視著陸小鳳,緩緩道:“幸好你不是。”他微笑著轉過身,走了下去。

然後這酒樓就忽然變得像是一鍋剛煮沸的滾水,起了陣**。有的人大聲爭議,有的人搶著奔下樓,搶著將這消息傳出去。葉孤城既沒有死,也沒有傷。每個人都已看到廠他的劍法。天下無雙的劍法李燕北也看見了,看得很清楚,所以現在他眼前似已變得空無一物。

杜恫軒看著他,忽然笑道:“你現在應該知道,我為什麽會改變主意了吧j李燕北沒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杜桐軒道:“我一向隻殺人,不救人,這次卻破了例,因為我不想你死。”他微笑著站起來,慢慢的接著道:“因為死人不能付帳,付賭帳。”

賭帳。隻有死人,才可以不付這筆賭帳。隻要李燕北還活著,就非付不可,言麗無信的人,是沒法子在這地方混的現在那一戰雖然還未開始,但每個人都認為李燕北已輸定了,輸了就非付不可。若是付了這筆賭帳,就算還活著,也已跟死人差不多了。

李燕北慢慢的拿起了桌上的解藥,忽然笑了笑,道:“不管怎麽樣,杜桐軒總算救過我一次,“他笑得實在很勉強,拿著解藥的手,也仿佛在輕輕發抖。

陸小鳳道:“不管怎麽樣,你現在總算還活著,而且還沒有輸。”

李燕北點點頭,“至少現在還沒有。”

陸小鳳凝視著他,“可是現在你已不像以前那麽有信心”

李燕北沒有否認,也不能否認,沉默了很久,忍不住長長歎氣,道:“那一劍實在是天下無雙的劍法。”

陸小鳳道:“天下無雙的劍法,並不一定是必勝的劍法j”

李燕北道:“哦”

陸小鳳道世上還沒有必勝的劍法。”

李燕北道:“我知道西門吹雪至今也沒有敗過,他本來至少應該有五成把握,可是現在”

陸小鳳道:“現在怎麽樣”

李燕北又笑了笑,笑得更勉強,“現在他若已到了京城,我就應該知道的jd陸小鳳道:“你既然不知道,就表示他現在還沒有到京城”

李藏北道:“可以這麽說iu陸小鳳道:“他現在既然還沒有到京城,是不是就表示他對自己也已沒有把握”

李燕北反問道:“你看呢”

陸小鳳道:“我看不出,還沒有發生的事,我從不願去胡思亂想。”

李燕北又沉默了很久,忽然問道:“你認不認得跟著杜桐軒來的那個人”

陸小鳳搖搖頭。

李燕北道:“但你想必也該看得出,他的輕功很不錯。”

陸小鳳道:“豈止很不錯,當今天下,輕功比他高的人,絕不會超出十個。”

李燕北道:“你的交遊見識都很廣,應該猜得出他是誰。”

陸小鳳就沉吟著,道:“若不是他的身材太瘦小,我一定會認為他是司空摘星。”

李燕北道:“他不是”

陸小鳳道:“絕不是。”

李燕北道:“所以你也想不出他是誰”

陸小鳳道:“可是我總覺得這其中一定有點不對。”

李燕北道:“什麽不對”

陸小鳳道:“無論他是什麽人,以他的身手,都不該做杖桐軒那種人的奴才李燕北沒有再說什麽,又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剛到京城來,我知道你一定想到城裏去逛逛,你一定會遇見很多朋友。”陸小鳳承認。

他的確想看看究竟已有些什麽人到了這裏,他還想去找找老實和尚。

李燕北道:“今天晚上,我到金魚胡同的福壽堂去叫一桌菜,送到家裏去,我們在家裏吃飯”

陸小鳳道:“好”他忽又笑了笑,“卻不知是你哪個家”

李燕北也笑了,“今天是十二,我本該在個三姨家裏吃晚飯的,她也早就想見見你,為什麽會有四條眉毛。”

陸小鳳笑道:“我也想見見她,聽說她是位很出名的美人”

李燕北大笑,“好,吃晚飯的時候,我叫人在這裏等著接你人陸小鳳道:“若是遇見了花滿樓,我說不定會拉他一起去李燕北道:“行。”

陸小鳳忽然歎了口氣,“奇怪的是,他好像也跟著西門吹雪一起失蹤了,若是能找得到他,說不定就能找到西門吹雪。”

李燕北道:“為什麽”

陸小鳳道:“他找人總好像有種特別的本事,連我都說不出那究竟是怎麽回事。”

李燕北道:“你若到外麵去走走,他說不定會先來找你。”

陸小鳳道:“很可能。”

李燕北道:“那你現在還等什麽”

陸小鳳看著他,緩緩道:“等你先吃完藥i”

李燕北道:“你要看著我吃完藥再走”陸小鳳點點頭。

李燕北突又大笑,“你放心,我現在還不想死,我不能一下子就讓二十個女人同時做寡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