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零五章 貘之死
我沒有想過,貘會有死亡的那一日。
他出現的時候,渾身是血,分不清是他的還是別人的…他的臉白的幾乎透明,左搖右晃,像是風中的殘花。都如此地步了,見了老板卻還要強裝無事。
“我來了,我們約好的,我不會食言。”
“你…”
我從未見過老板如此心慌意亂的神情,更從未見他如此……哽咽。
“我無妨,隻是……路走的久了,腿疼。”
老板扶著他,隨後便將他抱起。血,一路滴滴答答從門口一直蔓延到了裏屋。我的嘴裏有一絲苦,心裏更像是被人掐住了一塊,呼吸都疼。貘曾吞噬過我的噩夢,曾是那樣的……如今…他的發已經成了一種灰白…哪怕是輕輕的碰觸,都隨時會消失。老板是那樣的小心,如同珍寶一般,將貘放到沙發上。他的衣衫上,滿是血汙,有些已經凝結成了一塊塊的黑。他的一節手臂露在外麵,像是風化的混泥土,龜裂破損……
裏麵,沒有骨頭,沒有血、沒有肉……
這就是貘的身體?那血是……
他的手指已經無法彎曲,有些費力的掀開了衣領。
白皙的皮膚之上,是一條極其醜陋的黑色傷口。這口子很長、很深,自左邊鎖骨一路往下,切到右側的肋骨。傷口純黑,隨著貘的咳嗽,飄出許多黑色的灰塵。傷口附近的皮膚已經壞死,呈現風化狀態,哪怕是衣衫碰觸也會碎裂消失。
這一路,他如何能…
“我…沒多久了,臨走前想起跟你有約,便來了。”
貘微微笑了,似是雲淡風輕,午覺初醒。
可我能感覺到,他有多痛。我別過頭,不想再看,打算留下他們二人。
“謝秋,別走…我有些話,正好也交代了你。那次我救你,便知道你與眾不同。你身上……有似夢留下的味道。於你而言……咳咳…”
他氣力不支,一陣劇烈的咳嗽下,右側的臉頰也開始碎裂。
老板咬開手腕,任由血低落,生生用血將貘包裹起來。如果是尋常人,這麽多血……早已失血過多而亡。老板的臉色有些慘白,唇緊閉,厲聲嗬斥。
“閉嘴!”
貘的身體正在飛快的流逝,老板的血隻是暫時壓製,卻不能製止。貘笑了,笑到……哭了。
“你這人,臨了還要凶我…”
“說了,閉嘴!”
貘微微垂下眼眸,不再多言,而我也在老板的示意下慢慢退了出去。關上門……我卻沒有離開。隻是隔著一扇門,這微妙的距離卻讓人難以安心,異常……悲傷。如果…
‘它活不了。’
‘為什麽?你們是混沌之初就存在的,有無上的法力,甚至超脫六道……為什麽救不下?’
‘不是救不下。’
我整個人愣在原地,不懂千陌的話。若是能救,為什麽不救?貘跟老板,一看就是老交情…說是摯友、戀人都不為過,為什麽不救?為了什麽,能眼睜睜的看著貘就這樣死去?
‘因為平衡。’
‘狗屁平衡!’
‘謝秋,你跟它不過是萍水相逢,為何你如此執著它的生死。’
‘它是個活物,會笑、會說話、會喘氣。你能就這樣看著它死?死在你眼前?’
‘能,我們就是這樣,挨到現在的。你覺得看著死亡,痛……我們卻已看遍了死亡,痛到……麻木。你喜歡的、愛的、恨的,都離你遠去……你們人常說,時間是治愈一切的良藥。可與我們,時間才是最苦的毒藥。我們逃不脫、走不了,隻能受著。我就是……受夠了、看夠了…才想解脫。論起善惡,千燈為善,我為惡。可論起殘忍,他才是最殘忍的……因為他,對自己殘忍。似夢既已選出繼任者,代表似夢的大限也到了。那麽……分庭抗禮的貘…也要改朝換代了。這就是平衡,如果為了這世上的所有人,這平衡就不能破。是不是很殘忍,為了另外一些完全不相幹、渺小卑微的人,放棄貘的性命。’
千陌很少說這麽多,說完後像是累了,再也沒出聲。
我的手砸在牆上,眼裏有些酸澀。我不理解他們,也不想理解。胸口那麽的壓抑,心髒像是被鐵簽刺穿了,隨著呼吸疼。
過了很久,老板打開門,見我還在有些詫異。
“我隻能保住他今日,晚些時候一起吃個飯,就當……告別。”
“好。”
我很想嘶吼、想問他為什麽能如此平靜,想讓他自私一次…
可這些,最終變成一個好,幹澀、苦痛的好。
老板的麵容憔悴,似乎蒼老了不少。他那玩世不恭的戲謔神情再也看不見蹤影,眉宇間鎖著濃重的哀傷。他解開了領口的扣子,深深的呼了口氣。之後的四個小時,他就站在門口一根接一根的抽煙。直到一地煙頭,直到身上沾滿了煙味。那個背影,就像是一條分界線。我猜他的心裏,也有彷徨。
貘……生或者死,他才是那個最痛的人。
小元和瞳瞳也知道了,紛紛下樓幫著做事。廚房的氣氛異常沉默,我們幾個都想開口,卻張了嘴說不出一個字。
“我去買點羊肉吧,最後一頓…怎麽也該豐盛。”
“恩,好……吃火鍋吧,大家圍在一起吃。”
“哥哥,我來幫忙。”
我一個人去了超市,幾乎將支付寶的餘額清空。我買了很多很多,牛羊肉、扇貝、生蠔、澳龍、黑虎蝦。蘸醬更是一種不落,湯底也買了四五種。結賬的時候,收營員看著我,感覺像是看個怪物。我拿著大馬夾袋,足足裝了五袋。可買完站在門口等車的時候,我又苦笑了出來。這些東西,難不成吃一夜?東西再好,今日……誰又有胃口呢。沒走幾步,遇上了老板。他的車停在路邊,破天荒的買了好幾瓶酒。
“貘貪杯。”
“恩。”
一路上,無話。回到六道交換所的時候,貘已經起來了。他將頭發束起,用一根黑色緞帶綁成了馬尾。穿著一件粉嫩嫩的凱蒂貓圍裙,手裏帶著明黃的橡膠手套。
“回來了?”
他一笑,臉上露出兩個小小的酒窩,眼裏有光奪目而璀璨。
老板先是一愣,隨後也笑了出來。
“你這是什麽打扮,我這兒可不缺清掃阿姨。”
“你見過這麽好看的家政?”
“見過,大概是……”
“恩?”
“夢裏。”
一瞬間,我以為一切都沒有變。貘還是那個美的令人忘卻性別的存在,老板還是那個玩世不恭的混世魔王。今天就是一頓普通的火鍋,沒有人要死,我們誰也不用離別。我看見小元和瞳瞳極力的保持著開朗,偽裝著歡笑活躍氣氛。
就當,這也是一個夢,一個美夢。
我揚起嘴角,抓著那隻大龍蝦張牙舞爪的嚇唬瞳瞳。瞳瞳嚇得亂竄,而小元則打開了酒,偷喝了不少。
“那是82年的!你以為葡萄汁啊,少喝點!”
“小氣鬼!”
我打開電磁爐將湯底放進去,一碗碗的加水,慢慢的熬。熬到屋子裏彌漫出香味,熬到那些人紛紛圍坐到桌前。
“肉肉肉!我要吃肉!”
“你是餓死鬼投胎啊,那是我的蝦。我是老板,你還有沒有長幼尊卑。”
“誰管你!啊!丸子!”
“哥哥,你的牛百葉掉了。”
“啊…”
隨著火鍋的湯汁逐漸濃稠,裏頭的菜品越來越多,桌上的歡聲笑語伴隨著上騰的蒸汽,讓我一瞬間很想哭。
其實已經吃不下了,其實已經醉了,可我們誰也不願說散。這頓飯,一直到深夜,一直吃到吐。我一次次的往廁所跑,吐得昏天黑地。小元早已經不省人事,就連瞳瞳都睡得找不著北。剩下老板和貘,兩個人聊著,喝著酒。
“謝謝。”
“客氣什麽。”
“這麽多年了,讓你破費請一頓飯也挺不容易的。”
“我哪有那麽摳門。”
“千燈,還記得我們最初見麵的時候嗎?”
“記得。”
“我那時就在想,這麽一個溫柔的人,能拐走就好了。”
“咳咳……怪不得,你看我的眼神是那樣的。”
“其實,我不舍得死……”
貘端著酒杯,紅酒沾了他的唇,顯得有幾分美豔。隻是神情落寞,令人不由得歎息。我看著他,他衝我招招手。
“似夢的味道不是好東西,我替你散了它。”
我靠近,被他一吻在額頭,頓時酒勁全消,渾身一個激靈。
感謝的話還沒能出口,貘的身體就像是堆積許久的飛灰,慢慢碎裂消散了。他對我笑了笑,轉頭去看老板。最後的最後,我看見了他的淚。
耳邊留下了一句情人般的呢喃……
“最終…你還是……任由我,就這般走了……千燈,往後的日子……你…”
酒杯落在地上,碎成了一地的鑽石,火鍋的熱氣還在……吃的人,卻再也不在了。
老板不發一語,往我懷裏塞了一本書,就上樓了。
那書是貘留下的,名為夢間集。
我隨手翻了翻,發現一行小字。
‘往後餘生,多加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