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十八章如鯁在喉

大周.京城

東宮,內書房裏,太子趙世鐸正在燈下看一批邸報和密信。

雖然北地捷報頻傳,但是趙世鐸年輕的臉上並無喜色。

一個月前,趙世鐸將禦賜金甲金盔全數賜還鎮北王,不僅如此還賜下黃金萬兩,駟車千駕,輜車千乘,浩浩****地駛往北地。

聽聞鎮北王重返北地的消息,北地將士如有神助,僅用十數天就全麵收複失地,還乘勝追擊,一舉拿下北狄三座城池。

鎮北王從不是好大貪功的角色,接下來的時間裏,他便重新穩定北疆,休養生息。

總的來說,這一戰,鎮北王不僅大獲全勝,還名利雙收,勢力也隱隱壯大了幾分。

趙世鐸開始意識到,這事顯然不像他原先以為的那樣簡單。

鎮北王的實力不容小覷,倘若鎮北王前次真的是被人陷害,北地的將士若是能夠稍作抵抗,北狄也不至於僅用月餘便連下數城。

顯而易見,北地將士心目中的主子隻有一個,那就是鎮北王。

他驀地感到一陣煩悶,這股煩悶來得莫名,卻來勢洶洶。

若說趙世鐸原本還以為可以用鎮北王牽製誠王,那麽經此一事,他已經完全明白,他們之間根本就不可能相互牽製。

甚至於,鎮北王與誠王,他們可能是一體的。也就是說,大周超過九成的兵力已經在他們手上,他就算順利登基,也注定會是一個傀儡,一個笑話。

“太,太子殿下。”安壽戰戰兢兢地上前稟道:“皇,皇後娘娘吩咐奴才,送,送湯過來。”

安壽覷著太子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將手中的湯盅放到桌案邊上,丁點聲響都不敢發出。

趙世鐸的臉色在刹那間變得陰沉,他將長臂一拂,“哐啷”聲過後,湯盅摔落地麵,湯水撒了一地。

“撲通”一聲,安壽跪了下來,叩頭如搗蒜,“殿下,殿下恕罪!奴才罪該萬死!”

趙世鐸冷冷哼了聲,他皮笑肉不笑地說了句,“既然如此,何不去死死看?”

這話何解?

難不成真要他以死明誌?

安壽的心突突突地越跳越快,活像要從他單薄的身子裏跳出來似的。

他結結巴巴道:“稟,稟殿下的話,奴,奴才這條命是殿下的,殿下隨時可以收回。若是殿下容奴才活著,奴才必定痛改前非,一心服侍殿下。”

安壽出自敬國公府,但安壽的主子一直是太子,趙世鐸,隻是皇後,安飛虹自從入紫極殿“侍疾”後,時常會找他來傳個話,送點東西。

對此,安壽也頗感無奈,但他確實不希望皇後和太子生出嫌隙,他才會不遺餘力地幫著皇後一趟趟跑腿。

隻是這位皇後娘娘真是個昏招頻出的,先前不時讓他傳話也就算了,這回居然讓他送了湯到太子跟前。

她也不想想,陛下出事前夕就喝過她送的湯,太子一直如鯁在喉,又怎會去喝她準備的湯?

果不其然,太子一把將湯盅拂到了地上。

要知道太子殿下待人一貫都是和和氣氣的,作為近侍的安壽見慣了他溫雅的模樣,此時他驟然震怒,魂都幾乎都被嚇掉一半。

安壽隻能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心中懊悔不已。

趙世鐸朝跪在地上的安壽一哂,意味深長道:“父皇臥病在床,讓母後安心侍疾,切莫胡思亂想。”

安壽的渾身一僵,心中駭然,麵上卻不敢表露分毫,他連聲答道:“是,是,是!奴才這就去回皇後娘娘的話!”

趙世鐸的眸中驟然布滿寒霜,他冷冷地地吐出一個字來,“滾!”

“是是是!奴才滾,這就滾!”

安壽本就已經膽顫心驚,這下真真算得上連滾帶爬了。

發泄過後,書房裏再次恢複沉寂。

趙世鐸看著堆積如山的奏章,邸報以及密信,揮之不去的無力感再次襲上心頭。

夜色黑沉,弦月高懸。

雖然已是夏季,在昆侖山之巔依舊被積雪所覆蓋。凜冽強勁的夜風呼呼地吹刮起飄飛的雪沫冰渣,帶著切膚割肉的冷寒。

整個世界萬籟俱寂,仿佛被這刺骨的冰寒凍僵了。

惟有一行人在雪地中漏夜前行,他們都從頭到腳裹著厚實的皮帽、大氅和皮靴,高大的身形卻並丁點不顯臃腫,行動也絲毫不顯笨拙。

唯一露在外麵的眼睛無不流溢出冷煞銳利之色,如鐵一般的堅硬,刀一般的鋒利。

為首那人正是楚辰,他雖然看起來是個才十七八歲的少年郎,但那也隻是看起來。

鮮為人知的是,他已追隨紅蓮仙子近三十年,當然,三十年前的紅蓮仙子還是有著另一個名字:聖女瀾熙。

可以說,他是幫著紅蓮仙子將紅蓮教創立起來的元老。

可想而知,其在紅蓮教的地位超然。

事實上也是如此,他是目前為止,除了紅蓮仙子以外,唯二進入聖藥池的人,也是唯一的男人,就連資曆,功勞並不遜於他的右護法都還不曾有過那個機會。

當然,右護法改頭換麵的時機尚未來到,但是,隻要等到這一趟任務結束,少則數月,多則一年半載,應該一切都會塵埃落定。

西域七城將再次團結起來,在紅蓮教的帶領下,走向空前繁榮,想到這裏,楚辰離開的腳步再次加快。

到那時,他和葉瀾依之間,或許真的可以。

葉瀾依……

他在心裏反複咀嚼,細細品味。

那一夜,風疾雨驟,雷聲隆隆。

楚辰安排好一切後,他鬼使神差潛進了城主府後院,那處他最為熟悉的院落中。他曾在那裏不分日夜地守了五個年頭,那裏住著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子,葉瀾依。

自從年初將她從月城帶回來,楚辰就向葉光耀表明了紅蓮教左護法的身份。而葉光耀僅僅隻是紅蓮教在赤蓮城的頭目而已,地位在楚辰之下,自然不敢為難他和葉瀾依。

說起來,這也是紅蓮教與聖女殿最大的不同,紅蓮教層層架構,組織嚴密,行事嚴謹,紀律嚴明。

聖女殿隻有聖女和管事、仆從、護衛若幹,根本不存在大小頭目。

這曾有著一定的積極意義的,聖女對於西域而言,隻是象征著在西域地位至高無上的存在,實則沒有任何實質性的權力。

曆任聖女就像是沒有固定領土的公主,然而但凡娶到聖女的家族,往往都會飛黃騰達,盛極一時,所以七城好兒郎任她挑選。

聖女若是選中了可心的夫婿,她便會在那裏安度一生。直到聖女的女兒,新一任的聖女成年時,前一任聖女就會主動退居幕後。

瀾熙聖女當初也是這麽做的,隻是……一言難盡。

那一回,楚辰安置好葉瀾依便匆匆回到昆侖山,一晃竟已經過去小半年。他有點想念那個口口聲聲說愛他,還非要嫁給他的小女人。

前度月城之行,若不是葉瀾依一意孤行,打亂了他的計劃,他未必會空手而回。可是楚辰一點都不怪她,因為她本來就是這樣莽撞的人啊。

楚辰沒想到的是,他剛剛進了她的屋子,她就警覺地醒來,就好像,她一直在等著他到來似的。

楚辰下意識地想要離開,誰知那小女人居然威脅他。

“站住!”葉瀾依猛地掀起床帳,底氣十足地大喝一聲,“你給本小姐說說清楚,為何將本小姐丟在這裏不管不顧?”

等到她扯著喉嚨喝斥完了,她才發現楚辰的神情有些不對。

順著楚辰幽暗的視線,她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身上居然隻著一襲極單薄的淺色寢衣,內裏空空,若隱若現,她臉上騰的一熱,趕緊扯過錦被掩在胸口。

葉瀾依心跳如雷,久久不能平靜。

楚辰的聲音是一貫的溫潤如玉,很是耐聽,“大小姐,這裏本來就是你家。”

葉瀾依不想嫁明十七,他就送她回家,既然已經回了家,他也跟葉光耀打好了招呼,哪還需要他再管她什麽?

楚辰不明白,她這句所謂的“不管不顧”究竟是如何冒出來的。

其實楚辰更不明白的是,他為什麽會畫蛇添足地跑來看她。若是因此而驚動了旁人,那可是不小的麻煩。

如今被她這麽一鬧騰,他想要悄無聲息地來回的打算,隻怕早已注定要落空。

“可是,我們,我們不是私奔了嗎?”葉瀾依一覺得委屈,眼眶就紅了,哽著聲說道:“為何我一覺睡醒就在家裏,為何你一走就是小半年,杳無音訊?難道你不知道我會擔心你嗎?”

楚辰的身子微微一僵,他的心中五味俱雜,但是不可否認,在他心底裏隱有竊喜之意湧現。

他無奈道:“瀾依,你明知我們不可能的,況且,我根本就不是你以為的那種人。”

葉瀾依的性子太過率真,過於口無遮攔,楚辰不敢輕易向她透露他的身份。

葉瀾依斬釘截鐵道:“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你是哪種人,沒有人比我更清楚的!”

這可真是個美麗的誤會,不過楚辰實在無法跟她解釋那些,隻得轉移了話題,“既然葉大小姐一切安好,楚辰便告辭了。”

“站住!你給我站住!”

葉瀾依急得隻著寢衣就跳下了床榻,她威脅道:“楚辰,你若是再將我丟在這裏不聞不問……我是說,你若是敢踏出這房門一半,我,我就死給你看!”

楚辰怎麽可能會將她莫明其妙的威脅放在心上?

他揉了揉眉心,苦口婆心道:“你都快十八歲了,莫再任性。”

楚辰丟下這一句話便頭也不回的離去,誰知道,當他的腳步邁出她房門的刹那,她真的抽出了一柄短劍……

楚辰怎麽也沒有想到,那個倔強的傻丫頭竟會為了留住他而選擇自戟!

當他看到鮮血自她胸口噴湧而出,瞬間染紅了她潔白寢衣那一幕,他的心如同被利刃生生剜出,痛如刀絞。

有一刹那,楚辰是後悔的。

他後悔自己做出了夜探香閨的魯莽舉動,更後悔他曾用自己的新身份待在她的身邊五年之久,久到讓她對他暗生情愫,也讓他對她漸漸失了防備,終被她滿懷的情意,熾烈的愛意所融化。

可是,倘若她能安好,他又是無怨無悔的。

其實,他並不後悔遇到那個無比天真,無比單純的小女人,若不是因為她,他平靜無瀾的心不會有波動,若不是因為她,他不會懂得什麽是情什麽是愛。

驀然回首,他在遇到她之前的那數十年,竟恍若虛度。

夜風愈發猛烈,楚辰緊了緊身上的大氅,心中默默念著,隻待一切平熄,他就……

楚辰的腳步猛地一頓,他這一趟極有可能離開昆侖山少則數月,多則一年之久。

若是就這樣將葉瀾依單獨留在這裏一年半載,楚辰卻有些不放心。

當然,他絕不是不放心聖藥池的功效,隻要葉瀾依還有一口氣在,假以時日,她都會恢複如初。

他也並不是不放心紅蓮仙子,自從三十年前得到這本上古密法,她的修為雖談不上一日千裏,但如今的她已然神通廣大,治好葉瀾依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更何況葉瀾依與紅蓮聖女有著相當深厚的淵源,不,用淵源都不足以形容她們之間極為親近的血源關係。

盡管葉瀾依本就是紅蓮仙子的至親之人,但是……

楚辰隻要想起十八年前那一幕,一顆心就會無法抑製地收縮、戰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