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六章隻記今宵(上)

在這片仿若漫無邊際的荒漠之中,月城是方圓數百裏之內惟一的城池。

月城狹小,但是小也有小的好處,如同輿圖上所描畫的一般,整座城池就像是一處巨大的庭院,無一處不透著精致。

他們被明家派人從城門外迎入月城後,一行人浩浩****,徑直來到明月居投宿。

這傳說中的明月居實則也是一處占地甚廣的園子,這裏碧草蔭蔭,流水潺潺,小橋亭樓,讓人仿若置身於江南水鄉,全然忘卻自己是在沙漠腹地。

明月居說是一處客棧,卻也是明家用來款待貴賓的所在。

若是趙政霖真以遊人之名,必定隻能在這裏住上尋常的客房。托未來的明十七少夫人,葉瀾依的福,柳明溪他們被安排進明月居的一套上等房。

說是房,實則是一處二進的小院,正屋兩間,廂房若幹,不要說他們三人,即便再住上七八個人都不在話下。

這裏有書房,有小廚房,也有供他們吃飯用的偏間,就連用來沐浴的淨室都有好幾間。

在顛沛流離月餘後,終於重新住上了小院,不消說,柳明溪是滿意的,最讓她滿意的卻是,他們入住明月居便有了通行全城的身份玉牌。

柳明溪摩挲著那塊細膩溫潤的玉牌,上頭的月紋刻畫得極為精致,讓她愛不釋手,她,開始有點喜歡月城了。

不多時,楚辰便踏著暮色來了,他含笑揖了揖手,道:“趙大哥,嫂子,明家在明月閣安排了接風宴,請二位移步與我一同前往赴宴。”

他張口就是大哥,嫂子,柳明溪一窘,她擺了擺手,急忙撇清道:“不,我不是……”

原本趙政霖並不打算和她一起拋頭露麵,以免引來不必要的麻煩,不過,她總是想撇清和他的關係,他卻偏不想讓她如願。

若是可以,他恨不得將柳明溪是他女人這一事實召告天下。

趙政霖的眸色中微微閃過一絲陰鷙,他伸手將她的纖腰一扣,不容拒絕道:“走吧,我們初來乍到,正好和楚辰兄弟一起去開開眼界。”

至於暴露了身份的後果,到時他也隻能見招拆招了。

柳明溪吃驚不小,且不說他們如今身在月城,孤立無援。她可還清楚地記得趙政霖向來不怎麽喜歡熱鬧的場合,也不喜歡人多。

何況他們來月城的目的是為了救出慕容征,理應暗地裏打探慕容征的下落才是。

如今他們已在明家的眼皮子底下,更應該謹慎行事才是,倘若出了什麽差池,別說是救人了,隻怕他們自己來說都會是性命攸關的事。

他倒好,大剌剌地和楚辰他們打成一片不說,還與人家稱兄道弟的,他到底想做什麽?不過,她自知不擅長這些陰謀陽謀的,相信他是她惟一的選擇。

來到明月閣時,裏頭已是一派的喧嘩熱鬧,葉瀾依一襲華服,孤孤單單端坐上席。明家的一位夫人坐在左方的首位,不時熱絡地和她攀談幾句。

楚辰在她右方的首位落座,他的麵上帶著習慣性的笑,和明家前來敬酒的幾位管事相互寒暄,杯來盞往,觥籌交錯。

作為吃白食的無關人士,他們自覺地低眉斂目,悄無聲息地在楚辰身邊坐下來。

趙政霖小心翼翼地護住柳明溪,又用人高手長的優勢,親自動手為她布菜,對於一室的喧囂置若罔聞,至少,看起來是如此。

葉瀾依把這一切都盡收眼底,她時不時望向楚辰,暗自希望他也能有樣學樣,做點什麽貼心的舉動才好,豈料對方卻毫無反應。

葉瀾依的麵色一變,霎時浮現若有似無的哀怨之色。她根本沒聽旁邊那位明二夫人在說什麽,每回都隻是淡淡嗯一聲,偶爾接上幾句,直到人家自覺無趣地閉嘴。

大家都是第一次見麵,談不上任何交情,僅有的也隻是表麵客套而已。

一方卻完全不給麵子,如此一來,那位向來能說會道的明夫人竟連表麵客套都有些維持不下去,接風宴的氣氛不知從何時開始,漸漸變得有些尷尬。

楚辰適時舉杯打破了一室的道:“瀾依小姐素來仰慕有著沙漠明珠之稱的月城,早就嚷著要來月城看看,沒想到有朝一日,竟然真能成行。”

他意味深長地望向葉瀾依,隻是她仍在氣頭上,不屑一顧地側過臉去,視而不見。

明二夫人也是個機靈的,立馬笑著接過楚辰遞出的話題,“楚大人過獎了,說句不客套的話,瀾依小姐往後可是我們明家的媳婦了。豈止是月城,隻要十七弟有時間,她想去哪裏都成。要知十七弟可是家主跟前的大紅人,年紀輕輕已經跟著家主協理月城內務,他往後的前途不可限量!瀾依小姐可真真是個有福之人。”

葉瀾依覷了眼楚辰,又望向明二夫人,哂然一笑,“明十七公子在整個西域都聞名遐邇,誰不想嫁他呢,放心吧,我不但有福,也是惜福之人。”

聽到葉瀾依如是說,明二夫人臉上的笑意更為真誠了些。“那便是十七弟的福份了。俗話說,長嫂如母,容我自作主張一回,替十七弟向瀾依小姐敬上這一杯。”

葉瀾依但笑不語,那笑容不無嘲諷之意,根本沒有和她舉杯共飲的意思。

明二夫人似乎沒有想到她剛剛還好好的,說翻臉就翻臉,麵上僵硬的笑頓時有些掛不住,隻得自己給自己找台階,“咱們不是外人,二嫂先幹了,瀾依,你隨意。”

整個月城都是明家的地盤,眼線眾多,葉瀾依在進城之前的那番動靜並不小,必然也已被消息靈通的明家知曉一二。

不論是何原因,他們在月城外鬧起來,明家人麵上雖不顯,卻不可能真的不介懷。

葉瀾依向來我行我素,自然是無所謂,但楚辰卻不同,他隻得努力與她保持距離,以免橫生事端。不僅如此,他還得不斷地想方設法,調節這宴會的氣氛。

隻可惜當事人葉瀾依並不買賬,事實上,她根本不將明家當回事,否則她也不會在月城外鬧那麽一出。

柳明溪算不得多精明,但她也能感覺到氣氛有些緊張,讓她提心吊膽,食不下咽。

趙政霖本就不是為了吃東西而來,他淺嚐輒止,便放下了手中的碗筷。他用修長的手指撚著碗蓋兒拂著茶碗裏碧悠悠的茶葉,側耳頃聽席間斷斷續續的談話聲。

他身上不過著一襲平平常常白袍,放在大街上都不會有人多看一眼那種俗物。但他的容色沉靜,渾身都透著一股子寡淡疏離的氣質,他的絕世俊容簡直人神共憤!

席間的一眾明家女眷時不時拿眼風兒望向他和他身邊的柳明溪,尤其是柳明溪。

不多時,整個廳裏的人無不是竊竊私語,而他們所議論的卻不是葉瀾依也不是趙政霖。即便他們已將的聲音一再壓低,卻仍逃不過趙政霖的耳朵,就連柳明溪也聽到了一些梗概,諸如:“聖女殿……”、“……畫中人……”、“如出一轍……”

柳明溪的神情有些忡怔。

慕容征曾說過,她和她的外祖長相極其肖似,而他手中那幅畫上的紅衣女子確實是和她像極,如今又冒出個聖女殿……

莫非她這副自認還不錯的長相,在西域竟然滿大街都是不成?

還是說,那幅畫上的紅衣女子,也就是說,那聖女殿中的畫中人真是她的外祖。而且她真是慕容征自小訂下的未婚妻,但這怎麽可能?

柳明溪不信,她會有個慕容征這樣的未婚夫,可如果這是真的呢?

半年前那個初冬清晨,她與慕容征在馬車內麵對麵而坐,那位俊美無儔,宛若天人的神仙公子透過氤氳熱氣覷著她,無限感傷。

“我有一個自小訂下的未婚妻,是她父母與我的父母是世交。那時我五歲,她才一歲,我們第一次見麵就訂下了婚約,也是惟一一次見麵。”

“……不久她便出事,她的母親離開人世,而她亦不知所蹤……一晃已經是快二十前年的事了,這些年我一直都在找她,隻不過……”

不久前,她在流雲閣驚夢那個黎明,齊嬤嬤幽幽地歎息聲猶響徹在她的耳畔,“明溪,你要相信公子,或許,他是這世上最在乎你的人了。”

一個月前,他們仍是在疾馳的馬車上。

車外小雨淅瀝,細密的雨點子正不停的敲打馬車,“簌簌”響個不停,車廂內,慕容征深深地凝望著她的眼睛,他的眼神愈發堅定。

“我隻是阿征,你的阿征……他能給你一個家,我也能!你我本就該在一起……你是我的未婚妻,是我十八年前就訂下來的未婚妻,真真正正的未婚妻……”

慕容征唇畔朝她綻開一株笑顏,他的語調溫潤,“……你可知你姓明,不姓柳。”

……

紛亂的思緒再次縈繞她的心頭,柳明溪怔愣間,心底裏仿佛有個聲音在嘶吼著,叫囂著,越來越洪亮,越來越瘋狂,你姓明,不姓柳,你姓明,不姓柳……

她一驚,難道說她真有可能姓明?

那樣的念頭從萌出到湮滅也隻是刹那,柳明溪自嘲似的笑笑,就因為長得像畫中人,她就真是畫中人的後代嗎?

何況長得和畫中人相似的人可不止她一個,譬如說葉瀾依,她至少也有三分相像。

此時的葉瀾依同樣盯著她瞧個不停,她臉上的驚異之色愈發明顯,玉白的小手已不自覺地掩唇,顯然她也想起了什麽重要的事兒來。

趙政霖忽地湊近了她小巧的左耳廓,他的聲音醇厚而低沉,徐徐說道:“溪兒,你在想什麽?”在他的墨瞳之中,隱有眸光躍動。

柳明溪早就知道了畫像一事,趙政霖卻是剛剛知情。但是柳明溪並不知道聖女殿為何物,他卻知道聖女殿在西域諸城地位超然。他迫不及待地想去看看傳說中的聖女殿,以及他們口中和柳明溪長得如出一轍的畫中人。

柳明溪的天馬行空驟然被打斷時,她猶有些緩不過神來,答非所問道:“我吃飽了。”

柳明溪甫一開口,整個明月閣都靜了下來,鴉雀無聲。

柳明溪悻悻地環顧四周,身在沙漠中,帶著些微涼意的暮春夜竟然詭異地給了她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錯覺,可是,為何會這樣呢?

柳明溪的記憶驀然又回到了那個殺機四伏,格外黑沉的雨夜。

慕容征輕聲對她說:“……她是你的外祖,你和她長得一模一樣,不會錯……在你頸後,發根處,有一點花瓣形的粉色胎記……一切等到了月城再說……”

如今她已然到了月城,隻是不知道慕容征身在何處。

慕容征不顧一切也要帶她來到月城,極有可能就是為了證明她真是那畫中人的後人,亦是明家的後人,可是,這怎麽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