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四十一章驚夢

夜裏,趙政霖睡得很不安穩,他輾轉反側,迷迷糊糊塗地又夢到了柳明溪。

這一次,她倒沒有和以往那樣在屋裏獨自垂淚,她正一臉嬌羞地在坐在銅鏡前。

雕刻著龍鳳的大紅喜燭不時跳躍幾下,閃爍燭火中的她,美得讓人不願移開眼去。

趙政霖環顧四周,匆匆打量了眼這間布置得富麗堂皇的屋子,那上頭大大的喜字,在他看來是那麽刺眼!對啊,這是本該由他為她準備的婚房,可是他卻沒有準備。

不僅如此,他也沒有去柳家下過聘或提過親,更沒有和她拜過堂。事實上,那三年裏,他連個好眼色都沒有給過她。所以柳明溪注定要被人取笑一輩子。

趙政霖自小在夾縫中求生,他見慣了表裏不一、爾虞我詐,很早就學會了用最大的惡意來揣測別人的用意。他看多了相互利用、相互踐踏,造成了他一貫以來的冷心冷腸。

其實人和人心都是一樣的,若是在黑暗陰冷的地方呆得太久,便會不自覺地渴望起陽光的光明和溫暖,盡管那些光明不論如何都透不進心窩,那些溫暖也無法讓他的心恢複成正常的溫度。可是,即便隻是能讓陽光在這副皮囊上停留也是好的。

而他的明溪總是那麽溫柔,每當她脈脈含情地凝望著自己時,他就能感受到,她滿心滿眼隻裝得下他一人而已。

她那麽乖巧地待在浣花院那麽破落的小院子裏,無怨無悔地待了三年整。

若不是他給的一紙休書,他的小嬌妻定會一直這麽待下去,為他生兒育女,與他白頭攜老,她是這世上獨屬於他一人的溫暖和光明啊!可他怎會狠心地休了她?

記憶中,她曾噙著淚問他,“既然已經將休書都給了我,為何我們還要在一起?”

他深埋於心底那些從不願為人知的舊傷口,霎時被撕開來,是啊,當初他難道會不知道,自從他給了那一紙休書,他們就不再是夫妻,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幹。

如今他真的看到柳明溪再一次穿上嫁衣,他的心頓時痛如刀絞,那顆早已經裝滿了她的心,仿佛被人絞成了一片片、一縷縷,還被人丟入油鍋之中反複煎熬。

嫁衣,對於女子來說,無疑是一件極其重要的東西,重要到即便到她年老色衰,紅顏不再時,也無法忘記自己穿上這件紅嫁衣時曾經有多美麗。

明溪本就生得極美,柳眉雪膚,烏發紅唇。年已十九的她如同鮮花開得正豔,比起那年含苞待放的她,嬌豔了不知幾許。她身上這一整套精美絕綸的嫁衣,那上麵流光溢彩的鳳紋如煙柳,似雲彩,霞光萬丈,更襯得她明豔不可方物。

原本隻屬於他一人的柳明溪,她麵泛紅霞,含羞帶怯地為別人頭戴鳳冠、身披霞帔,高挽的發髻上飾滿繁複的赤金發釵。那炫人眼目的豔紅額墜、上品紅玉製成的耳環,映襯得她白皙、紅潤的臉頰嬌豔欲滴。

趙政霖看到她一身嫁衣,紅衣妖嬈的模樣,恨不得衝上前去將她藏起來。

可他卻始終無法靠近分毫,她要嫁人了,她就要嫁給別人了啊!

趙政霖憂心如焚地呼喊道:“明溪,明溪,你要嫁給誰?”

柳明溪並不理會,好像沒聽到他說話似的,隻一臉嬌羞地望著她身邊的高挑男子。

直到她有意無意地回眸一笑,那一簇綴在額間的花鈿亦如同烈火般,灼熱得讓人移不開視線。

趙政霖狀似瘋狂,歇斯底裏地吼道:“他是誰,他是誰?!”

可是誰也沒有聽到他那聲嘶力竭的吼聲,驀然發現,他一直隻是個局外人而已。

那個隻看得到背影的男人正溫柔地抱起她,就像他常做的那樣,將她抱到大**。

火紅的羅帳傾泄而下,那裏麵的人,化為兩道緊緊相擁的剪影。

“不!不能嫁他!明溪,你不能嫁他!”

趙政霖醒來時,才發現那隻是一場夢,可是那也不僅僅是夢,明溪真的已經被他休了,明溪不願再跟著他,她隨時可能會另嫁他人。

丁越不遠萬裏來到石泉鎮時,這裏早已經被冰雪所覆蓋。他像個尋常的富貴人家的漢子般,穿了身厚襖。

來到一處小院,他恭敬地站在書房外,往書房的方向揖了揖手,“殿下。”

屋裏傳來了熟悉的低沉嗓音,“進來說話。”

丁越再次施禮,恭敬地道了一聲“謝殿下。”他上前幾步,抬頭看了眼有些厚重的煙灰布簾,伸出手,掀簾而入。

屋子裏並沒有他所預想的那麽暖和,因為是白天,屋裏沒有掌燈,顯得陰沉沉的。

一名神情陰鬱的瘦削男子正靜靜地坐在炕桌邊上,正是原本意氣風發,如今卻憔悴不堪的誠王殿下。

丁越看到他的第一眼,差點就沒有認出來。

他眼前的誠王,麵色蒼白,眼窩發青,麵頰深陷,胡子拉茬,看起來很是落魄。他仿佛驟然受到了什麽打擊,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再不複當年的意氣風發。

誠王殿下半年前離奇失蹤後,音訊全無,直到一個多月前,他收到了來自寧州府的消息。殿下居然到了寧州府,還窩在這處小小的石泉鎮,一直不肯回京。

京城的形勢對於他們有些不利,新皇登基至今也有大半年了,他的羽翼漸豐,是時候玩狡兔死,走狗烹的把戲。目前,新皇正著力於鏟除先皇的舊人。

殿下長期不在京,雖然說也不全是壞事,至少避開了鋒芒,然而這隻是暫時的,頂多再過上一年半載的,輪也該輪到他們了。

這段時間莊子上下幾百號人,哪個不是忙得不可開交?就連小誌他們這些毛都沒長齊的半大孩子,原本也準備分派、安插至城內各處去。

緊要關頭,他卻被誠王殿下的幾道急令召至西部,這麽一個不起眼的邊陲小鎮上。

丁越沒有想到,在這種節骨眼上,殿下非但沒有回京,還把他和莊子裏餘下的人馬全數帶來,並讓他們兵分四路,分別前往西州府,延州府,綏州府,他則帶著主力人馬來此。

不得不說,殿下的用意著實令人難以捉摸。

“篤篤”,似乎是覺察到了他正愣神,誠王抬指輕扣桌麵兩記。

丁越聞聲,這才緩緩抬眸迎上了那雙深邃若淵的冷眸。他渾身一凜,忽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他拱手道了聲,“參見殿下。”

誠王望著他,麵上不動聲色,神情卻分明已有些落寞和疲憊,“丁莊頭來得正好。”

丁越有些不明所以,他悄悄抬眼望了望殿下,畢恭畢敬地問道:“殿下有何吩咐?”

誠王低低歎出一口氣,百般糾結又萬般無奈地說了句:“是柳氏,她不見了。”

丁越如同醍醐灌頂,頓時明白了殿下召集他們過來西部的原因。

殿下所掌控的各路人馬中,真正見過柳氏的人其實並不多,對柳氏沒有惡意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柳氏曾在他的莊子上住過一些時日,他手底下的這些人確實正好在那些沒有惡意的人之列,怪不得殿下會不遠萬裏將他們召集過來。

據他所知,殿下已經讓人將整個寧州府翻了個底朝天,可是至今一無所獲。

殿下仍不肯罷休,還讓翼帶人前往臨近的嚴州府,丁大和小誌他們也分別到了相鄰的四個州府。殿下分明是要把整個西部都翻個底朝天才肯罷休吧?

丁越有些不解地覷了眼殿下,“這……”

這能算什麽事?殿下何曾出過這樣的昏招?

殿下做事向來步步為營,莫非他什麽都預料到了?丁越懷疑殿下如此大手筆地召集各方人馬來西部各州府找柳氏,那其實隻是個幌子,用來遮掩他的真實用意。

譬如說,名義言順地把人手漸漸遷進西部,丁越愈想愈覺得有這種可能。

殿下最愛惜自己的羽翼,他定是要用這種方式來保存自己的勢力,以期東山再起!

趙政霖黑沉沉的眸子微微眯了眯,意味深長道:“丁莊頭,事到如今,本王才發現身邊真正可用的人並不多。”

丁越慌忙表起了忠心來,“殿下多慮了,我們仍和從前一樣,誓死效忠殿下。”

趙政霖冷冷地哼一聲,“你們一個個的都在敷衍本王,根本沒人真心幫本王找她。”

對於這一點,丁越當然早已心知肚明。

他揖了揖手道:“殿下聖明,大家夥也隻是為了殿下的大業。”

趙政霖忽然笑了,“大業麽?本王身為男人連自己惟一心愛的女人都護不住,還談什麽大業?那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聽到他這番話,丁越心中又是一驚,難不成,殿下真的隻是讓他們趕來找柳氏的?

他埋著頭,神色甚是恭敬,他的回答卻異常堅定,“權力的寶座曆來是孤獨的,每一個掌權者最後都變會成孤家寡人。”

趙政霖聞言神情微怔,他並沒有想到丁越的態度竟和那些幕僚如出一轍。

丁越悄悄覷了眼緘默不語,似在沉思的殿下,以為是自己的勸說起了些作用。他心中暗喜,狀似不以為意地補充了句,“這天下的美人何其多?”

他的言外之意,自然是區區柳氏根本不值一提!

趙政霖眼中驀地滑過一絲狠戾之色,冷冷地剜了眼他,哂道:“既然如此,丁莊頭為何會終身不娶?”

丁越一愣,他哪會想到向來英明神武的誠王殿下居然真的會沉迷於兒女情長,還企圖把他也扯了進來。

他不疾不徐道:“大業未成,屬下豈敢有那樣的念想?更何況我等凡夫俗子又怎能和殿下相提並論?”

趙政霖緩緩起身,踱了數步,“你的意思,本王明白。可本王是她的夫君,就算不再是了,本王也仍是她孩子的父親。她的孩子沒了,本王還把她也給弄丟了!”

丁越不置可否地再次揖了揖手,他垂首,意有所指道:“如今安王妃和世子爺都在京城,望殿下多想想他們母子的前途……”

聽了他這番話,趙政霖的眸光更寒了幾分,他忽然“嗬”地笑出聲來。

良久,他喃喃似在自語,“可是本王心中的妻子,自始至終隻有明溪一人。你幫本王去找她,切記,不可傷害她,不論如何都不能傷害她一絲一毫。”

丁越有些轉不過來,他一臉不敢置信地望著趙政霖,這莫不是真得了失心瘋吧?

他竟好端端地放著正經王妃不管,放著小世子爺不顧,非要把前頭的棄婦找回來,還說她是孩子的母親,可是那個孩子根本就不存在!

不論如何,丁越也不會逆著他來,他沒有繼續勸說,拱手答了聲,“屬下領命。”

“記住,找到她以後不要輕舉妄動,暗中保護她就可,本王隻要她好好的。”

“是,殿下!”丁越正要退下,臨走,他忽然問道:“天涼了,殿下舊傷未愈,何不把火炕燒起來?整間屋子都會暖和許多。”

誰知誠王居然答了句,“本王若是高床軟枕,又怎知她是否正受居無定所之苦?”

丁越頓時怔愣在原地,殿下居然會有這樣的想法!

聽說誠王殿下受過重傷,他莫不是重傷未愈、神智不清了?這事,他得詳查。

離開院子時,丁越回過頭去看了他一眼,見他立在那道深灰色的布簾外,正負著手望遠處,似在欣賞雪景。剛說會兒話的功夫,這天居然又下起雪來。

順著他的視線,隔著蒙蒙的落雪,丁越看到遠處積雪累累的山脈隻剩下些微輪廓。也不知道殿下想到了什麽,唇角忽然揚起了一絲詭異的笑容。

刹那間,就連本就徹骨冷寒的霜雪,都驟然更為陰冷了幾分。

丁越的心不自覺地顫了顫,一陣寒意至腳底升起,瞬間蔓延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