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巫發出警示。

至多一日半,頭領獸就會攜凶獸潮來臨。

所有人花了一日時間排演了一遍,並做好最後的準備工作,剩下的半日,葉羲決定讓大家好好休息一下,養精蓄銳。

見眾人緊張有餘,士氣不足,葉羲想了想,來到星湖邊。

星湖上下遊河渠的巨石還堵著,沒有活水進來,由澧部落和五木部落聯手製造的乳白色異水剩下淺淺一層。

葉羲隨手招來兩名羲城戰士,吩咐道。

“將上遊河渠中的石頭搬走,讓水流進來。下遊的石頭不要動,等水滿一半後,再將上遊堵上。”

“是!”

兩名羲城戰士領命急匆匆離去。

葉羲又招來斷翎:“派人把藏酒溶洞裏的所有酒都搬到這裏。”

斷翎領命:“是!”

很快堵住上遊的巨石被搬開,河水源源不斷地流入星湖,乳白色的澧泉水被衝淡,星湖很快被注得半滿,水質極佳,清澈且泛著微藍。

葉羲握住骨杖杖頭,將杖底拄向湖麵,力度不輕不重。

在杖底和湖麵輕輕接觸的一刹那,整片星湖都被翡色巫力點亮了一瞬,泛著微波的湖麵平滑如鏡,似乎凝固成了固體。

這是在殺死水裏麵的蟲卵,確保不會有寄生蟲進入人體內。

羲城戰士將一酒一缸一缸地搬來,數量之多,令周圍所有人咂舌。越來越多的人圍到星湖邊。

圍觀者看著他們的動作心裏隱隱有猜測,神情越來越激動。

難道……?

果然,等酒全部搬來後,羲城戰士就揭開石缸的封口,傾倒石缸,將酒液泂泂地倒進星湖。

“吼!”

圍觀者激動地大吼起來。

藏酒溶洞內貯藏了上千缸的美酒,什麽品種的酒類都有,全部倒進星湖後,周圍的空氣都飄**著馥鬱醉人的酒香,好酒的戰士眼睛亮得都快燒起來了。

葉羲又令人將城庫中的石碗石盆陶盆木桶什麽的容器全都搬來,最後對眾人高聲道。

“想喝的就在湖裏自取吧!”

眾人得了允許,歡呼聲感謝聲如山呼海嘯般響起,取了石碗就衝到湖邊舀酒喝。

葉羲也用石碗舀了一碗。

這是兌了水的酒,酒味比尋常的酒淡了很多,但很清冽。

這正是葉羲想要的效果,這種程度能讓戰士喝得微微血熱,又不至於喝到醉酒糊塗。假如醉酒狀態下上戰場,被凶獸咬掉腦袋,那真是冤得沒處說了。

越來越多人湧到星湖邊。

到了摩肩接踵,人山人海的程度。

葉羲將石碗裏的酒一飲而盡,離開人群走到高處,望著底下烏泱泱的人,驀然開口:“諸位——”

這兩個字帶著巫力,洪亮無比,嘈雜的人群一下子靜了,仰頭看向葉羲。

“凶獸潮即將來臨,我有幾句話想對大家說。”

所有人抬頭看著葉羲,靜靜地聽著,包括各部落各氏族的元巫酋長族主們。

站在高處一眼望下去,到處是人,到處是一雙雙凝望著他的眼睛。葉羲的聲音洪亮、低沉而緩慢。

“眾所周知,人族可粗分為兩類,一類是異人,他們能夠自己凝聚核,像凶獸一樣越變越強。一類則是我們這樣的普通人,我們無法靠自己凝聚核,靠凶獸核和巫覺醒。”

“在巫沒有出現的歲月裏,像我們這樣的普通人,因為沒有力量,我們隻能吃草鑽洞,過著朝不保夕,像猴子老鼠一樣的悲慘日子。”

“後來夏蒼祖巫出現,授予我們力量,讓我們得以借凶獸核獲取像凶獸一樣的力量,成為強大的戰士。”

“漸漸的,夏蒼祖巫身邊聚集的人越來越多,大地上第一個部落——夏部落,也由此誕生。”

“夏部落逐漸繁榮,人口逐漸增多。就像從母體中分娩出子孫一樣,這片大地上出現第二個部落,第三個部落,第四個部落……”

“也有了強大的氏族,在遙遠的凶獸海紮根。”

“大家狩獵,禦敵,繁衍,搭建石屋,製作陶器,從弱小變得強大,從人口稀少變得人口鼎盛。部落和氏族漸漸繁榮,發展到現在這樣的地步。”

“而這一切是我們的祖先從血中從凶獸的獠牙中,從毒蟲的蟄咬中,一步步用性命為我們打拚下來的,當時他們麵臨的艱辛,隻會比我們多不會比我們少。”

人們怔然。

有些人下意識地環視四周,目光所及之處全是人,大家擁擠得被擠來擠去,站都站不穩。

他們突然想起了,部落裏麵有一些從遙遠歲月傳下來的壁畫,那壁畫上的人稀稀拉拉的,追逐猛獸也被各種猛獸撕咬,連普通的劍齒虎也能將人咬成兩截……

是啊,過去他們部落是沒這麽多人的,實力也沒這麽強。

族裏有老人口口相傳的故事,曾幾何時,四級戰士,五級戰士,都隻是傳說,能出一個全部落都要歡慶鼓舞,在外狩獵都不再那麽膽戰心驚。

細細想來,現在就是部落最鼎盛的時候。

葉羲雙目微闔,大風將黑發吹得飄散。

“而現在,曆史的節點降臨了,我們到了一個關鍵時刻。”

所有人屏住呼吸。

感覺盛夏炙熱的空氣突然像凜冬一樣刺骨,令人窒息。

葉羲冰冷沉厚的聲音響徹每個人的耳畔,如同一種宣判。

“一旦我們失敗,頭領獸將霸占所有土地,是所有土地。我們在這裏將沒有容身之地。”

“先輩們做出的所有努力將付之一炬,現在的繁榮將徹底被摧毀,後代要從頭開始,過著洞穴裏躲藏,隻能在海洋裏狩獵,連地麵都不敢踏足,陽光都不敢曬的日子!比老鼠猴子更不如!”

“後人過那樣的日子是什麽造成的?”

葉羲指著自己的胸口,情緒變得激昂,一字一頓說:“是我們造成的,是我們這些無能的祖先造成!”

“甚至運氣不好,海島被發現,頭領獸趕盡殺絕,那麽什麽部落,什麽氏族,都將徹底消失不見,我們不再有後人,我們成了罪人!”

眾人寂靜無聲。

有人眼眶濡濕眼角赤紅,有人身軀隱隱顫抖,有人胸膛起伏呼吸急促,有人將手覆在胸口的圖騰上麵。空氣變得前所未有的沉肅,有種火山爆發前的壓抑。

“而如果勝了,後人將再無危機,沒有任何凶獸敢踐踏我們。”

葉羲靜靜地說:“祖先的任務已經完成,到了我們上場的時刻。”

“記住,我們亦是後人的祖先。”

餘音回**、飄散、消失。

在落針可聞的空氣中,葉羲用巫力從星湖中舀了一石碗淡酒,仰頭一口氣喝下,最後輕聲說了兩個字:“共勉。”

然後轉身從高處走下。

在葉羲離開的兩個呼吸後,凝固的人群才醒了。

很多人眼眶微紅。

也有很多人渾身的血液被燃得沸騰了,摩拳擦掌地等頭領獸到來,其餘一切都被拋到腦後,想要向祖先證明自己,想要為後人清理道路。

從前他們隻知道大難來臨,部落可能要覆滅,但現在他們突然醒悟到,他們身處的是怎樣曆史性的時刻,所有人才前所未有的明白自己肩上的重擔。

鯀海子低著頭,半張臉埋在陰影底下。

垂在身側的手竟然在顫抖。

那兩隻顫抖的手攥緊,手背青筋鼓起,變得通紅。

鯀海子緩緩抬起頭——這是一張悔痛的臉。

他看向站在身側的鯀氏元巫們,所有元巫都情緒浮動,有的元巫甚至老淚縱橫,嘴唇顫抖。注意到鯀海子的目光,離他最近的鯀氏元巫抬袖遮住自己濡濕的眼睛。

悔恨、羞慚等激烈的情緒在每一個鯀氏人胸中翻滾。

“我們那時不該逃的……”

鯀海子喉頭滾動,胸口被某種東西堵塞住了,清了清嗓子說:“這一次我們不逃了。”逃一次就夠了。

為什麽鯀氏人的戰獸之一是鈍頭海蛇,為什麽要蓄養這種在陸戰中起不到多少作用的海獸?

因為逃亡的念頭在鯀氏人腦海中代代根植。

他們隨時準備著逃向海洋。

這次如果狀況慘烈,實在贏不了,他們本來也是想撤離的。

但現在……

鯀海子抬起頭,被淚水模糊的雙眼望向那遙遠的北辰星,心中默默道:“祖先,我們不會讓你們再失望了。”

他大步走向星湖,舀了一木盆的淡酒狠狠一幹二淨。

血液被這淡酒燒了起來,化作另一種力量。

人們大口大口喝酒,大口大口吃肉,默默積蓄著力量。

無論什麽部落,無論什麽氏族,無論往日裏互相有多少矛盾多少仇恨,這一刻都隻有一個信念,那就是一定要殺光該死的頭領獸,不管付出什麽代價。

“咚——!”

“咚——!”

沉悶的銅鍾響起。

鋪天蓋地的荊棘雀從遠方飛回到,灰泱泱地落向城內。

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