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從辦公室裏出來,第一眼就注意到了走廊長椅上的少年,他端正地坐在等候椅上,望著窗格前搖晃的風鈴。

櫻沒有接觸過這家夥,但光從特征就能知道他的身份。

對方金發齊肩,柔順恍若綢緞,穿著奶白色的薄衛衣和運動褲,膝上放著一隻文件夾,右手叩在上麵,血管發青,骨節有力,皮膚接近透明,手腕上係著一條編織紅繩。

陽光和陰影在他身上割據,冷暖交錯,粉塵在丁達爾效應下閃著金光,將他整個人都包裹住,孤立在畫麵中,他好像並不屬於這個世界,連頭發絲都透著單薄的冷感。

少年側對她,齊肩發將臉遮的嚴嚴實實。說實在,櫻很好奇,這個傳說中貌若天仙、雌雄莫辨的加茂家嫡長子究竟長成什麽樣。

於是她開口:“加茂先生。”

聽見有人叫,加茂憐轉過頭,雙眸呈現一種水晶質地的白金色,陽光在他淺色睫毛上跳動,細窄的眼尾上挑起恰到好處的弧度,這種弧度勾勒出的不是溫和的笑意,而是頗具攻擊性的魅氣,像靠美貌蠱惑人心的狐狸咒靈。

金眸轉過來時散射出一道銳利的冷光,仿佛能夠輕易地看透很多東西,將靈魂一片片剖開,鮮血淋漓,所有秘密都無所遁形。

孔雀瞳。櫻下意識想到這個詞,一陣徹骨的惡寒襲來,瞬間頭皮發麻。

她忽然覺得曾經聽過的對少年的輕蔑揣測在這一眼下都仿佛是個笑話。

隻有被加茂憐注視過,才能切身體會到那是一種墜入冰窖的恐慌,仿佛被關在漆黑的牢獄中,被上百束不可名狀的目光窺伺。

就算他天生看不見詛咒,就算他沒有任何術式天賦,光靠這一眼,就足夠讓很多人做噩夢了。

這時候,櫻才想通,為什麽加茂家會如此急迫地將加茂憐遷出家門。

如果隻是廢物,一輩子養在家裏也不礙事,但如果是怪物,就算對方沒有一絲攻擊性,加茂上層也無法高枕無憂。

“你好?”加茂收斂起自己的目光,再看向櫻的時候,那種如影隨形的壓迫也被收斂了,剛才的一切都好像櫻的幻覺。

少年起身,目光如水,和常人並無不同,“我可以進去了嗎?”

櫻僵硬地點點頭,直到加茂憐轉過身,她才鬆開屏住的呼吸,血液倒灌,心髒後知後覺地狂跳起來。

好可怕。

身為二級術師,櫻差點以為自己下一秒就要被這個連咒力都控製困難的少年殺死。

如果那家夥繼承了加茂術式的話,絕對是個能和六眼媲美的強者。

還好,他隻是個殘疾咒術師。櫻感到無比後怕,如果這家夥看得見詛咒,未來的咒術界恐怕會是一片腥風血雨。

加茂憐走到一扇棕黑色的門前,抬手時頓了一瞬,又很快若無其事地敲了下去。

咚、咚、咚。

“進。”

加茂憐推開門,目視前方,“文件我都帶來了,關於身份轉出加茂家的事,今天應該能辦好吧?”

陰風從腳邊吹過,門被什麽東西擋住了,黑暗中一雙血紅的鬼目死死地盯著憐,黑紅相間的粘稠**從門框上滴落,擦過他的鼻尖,在木地板上腐蝕出一個小坑。

腥臭的氣息撲麵而來,加茂憐連睫毛都沒顫抖,仿佛看不見麵前的怪物。

他金色的瞳孔疑惑地對視鬼目中間那顆蒼白的瞳仁,像是透過瞳仁注視著後麵的什麽東西,“嗯?怎麽不說話?”

良久的沉默後,有人的聲音從黑暗中響起。

“進來。”

加茂憐噢了一聲,毫不猶豫地走近洞開的門扉,往前一步,身體幾乎貼在鬼目上,黏膩的**從天花板落下,差一點這種強腐蝕性與毒性的**就要滴在少年的臉頰上。

他仍舊淡然地垂眸,甚至有時間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繼續向屋內走去,胳膊不經意地撞上了鬼臉。

黑暗中,傳來一聲咳嗽。

浮在空氣中的鬼目煙消雲散,房間恢複原樣,是一間窗明幾淨的辦公室。

負責處理文件工作的加茂弘樹坐在辦公桌後,見到少年走近也沒看他,隻皺眉望著門口。

咒靈收回得晚了一點,少年像是忽然被什麽東西撞了一下,往前踉蹌兩步撞到了椅子,手中的文件夾也脫手拋向空中,白花花的文件撒了一地。

硬質文件夾摔飛到加茂弘樹的方向,差點砸到他的臉上。

如果不是確定加茂憐看不見詛咒,弘樹都要懷疑眼前這家夥是蓄意報複。

加茂憐劈裏啪啦連環撞倒了一排椅子,吃痛地捂著膝蓋起身,低下頭去拾落在地上的文件,餘光瞟見了一截沒有燃燒幹淨的符咒,朱砂勾勒的鬼目剩下了一半,直勾勾地瞪著他。

加茂憐若無其事地收回目光,快速撿起地上的文件,合了合,遞給加茂弘樹,“相關資料都在這裏了,我應該能夠遷出加茂家了吧?”

“如果你堅持的話。”加茂弘樹臉上浮現出虛偽又浮誇的擔憂,“高專那邊也給你辦好了退學,關於學籍的事情你母親特意找了東京市內的高中,正常入學不會有什麽問題。”

加茂憐聽見母親這個詞,難得正眼看了加茂弘樹,不過臉上仍舊沒有什麽表情。

“當然。”加茂弘樹話音一轉,“既然已經脫離了加茂,夫人能做的也就到此為止,希望你不要辜負她的一片好意。”

“那最好。”加茂憐從兜裏摸出一張銀行卡,“這個還給你們,前十八年的供養費都在裏麵,隻會多不會少。”

他盯著加茂弘樹的眼睛,對方一如既往沒有看他,於是加茂憐將卡放在了桌上,又敲了敲桌麵,“我走了。”

加茂弘樹皺了皺眉,仍舊沒有抬頭,直到那束充滿壓迫的視線從頭頂移開,他悄悄才鬆了一口氣。

從血緣角度來講,他算是加茂憐的半個堂叔,但他從來沒有看透過這個小輩。

他隻記得那雙孔雀瞳覺醒之初,他還去圍觀過,但自從他踏入房間後,一股顫栗的恐懼油然而生,嬰孩的目光有如實質,被注視的一切都仿佛鎖進了狹小黑暗的盒子裏,被百目刺穿、剖析、打量、拆解,連最恥於出口的陰暗想法都暴露在外,根本無法遮掩。

這和後來五條家的六眼不同,如果說六眼帶來的是強大咒力的先天性震懾,那麽孔雀瞳帶來的則是人內心深處對“秘密全被揭穿”的後天性恐懼。

從加茂憐睜眼開始,他就成了籠罩在每一個加茂族人心頭的陰影,即便家主把他關在屋內常年閉門不出,直到學會控製視線才能偶爾出門透氣,但見過那雙眼睛的人,永遠也不會忘記那種深入骨髓的寒冷……

還好加茂憐看不見詛咒也不會使用咒力。

加茂弘樹慶幸了成百上千次,目送著這個十八歲的少年離開辦公室。

他心想,還好這家夥一輩子都無法成為真正的咒術師。

·

三月的天氣在大多數時候都是晴朗的,春風和煦,碧空澄清,是個適合慶祝任何喜事的月份。

加茂憐辦完事情離開走廊的時候,傭人們正搭著木梯往屋簷下貼祝福符紙掛禦守,每個人都穿上了節日裏才會穿的家族紋飾和服,步履匆匆忙前忙後。

有一瞬間,加茂憐差點以為這些家夥在慶祝自己離開,但很快就晃了晃腦袋,將過分自我中心化的想法拋之腦後。

最近遷出身份的事整得加茂憐焦頭爛額,他沉思半晌,又算了算日期,忽然恍然大悟,原來是今天——

今天是確立他那便宜弟弟加茂憲紀為家主繼承人的日子。

難怪加茂弘樹忽然這麽著急,讓他今天立馬來處理之前的身份遷出事宜,原來是急著讓他這個“嫡長子”滾蛋,好騰出個名正言順的位置來。

說實話,加茂憐並不討厭那個可憐兮兮的黑發小鬼,甚至在聽說他繼承了家傳術式時還對其懷以深深的同情。

畢竟生在咒術界,天資卓越並不是什麽好事,按照加茂憐上輩子的經曆來看,美強咒術師往往都是死的最慘的。

比如他學弟夏油,又比如他後輩七海,還比如他自己。

加茂家繼承人的位置,加茂憐上輩子也坐過,體感不怎麽美妙,非常燙屁股,不僅處處受到限製,最後還死無全屍。

想到這裏,金發少年晦氣地往自己身上貼了一張辟邪符,把緊肩上的背包,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這座幽深古老的大宅。

管他的,他加茂憐蟄伏多年,又裝孫子又裝瞎,等的就是這一刻,反正從現在起,他已經是個與禦三家沒有任何瓜葛的自由人了。

憐嘴角勾出一抹輕笑,金色的火焰從他的掌心冒出,剩下半張鮮紅的鬼目符咒瞬間化為了灰燼。

他聽見一聲又細又尖的慘叫於青煙中消失。

加茂弘樹好不容易調伏的特級假想咒靈就這麽輕輕鬆鬆燒死在少年手中,連殘穢都被抹去了。

氣死他。

“……還是很不爽。”少年人自言自語撓了撓腦袋,短暫的輕鬆過後又有些鬱悶,就這麽逃出來,既沒有大仇得報,也沒有耀武揚威,好像怕了他們似的,很沒有魄力。

加茂憐想了想,最後還是將這筆賬歸咎到禦三家頭上,暴躁地撥了一個號碼。

“下午好,歌姬前輩,你上次說的那家酒吧在什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