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火候(下)

回廊處薜荔垂掛,豆蔻少女紫衣蹁躚,蝴蝶般輕輕盈盈飛進了卿如許的屋子。

“大姐姐。”

卿如許沒有立刻接話,而是微微攥緊拳頭,感受到指尖紮痛掌心才抬頭衝她淺笑:“二妹妹怎麽這會過來了?沒去陪阮先生用午膳嗎?”自從阮先生進府,卿如初便常常去泠泠園陪阮先生用膳。但今日情況有些不同,有些事情,要趁熱打鐵,不是麽……

卿如初輕輕抬手,將額間垂下的鬢發別到耳後,袖口處糾纏的花枝恣意開放著,與她鬢間的瓔珞寶光相互輝映,說不出的瀲灩迷人。“阮先生那裏也並非每日都要我相陪,況且今日大姐姐受了委屈,我哪能不來,說到底,都是因為我……”

委屈……

她是今日才受的委屈嗎?在那些下人第一天開口謠傳的時候,無人去管,第二天事情愈演愈烈時,也未曾問津。今日終於鬧大,才終於認識到她受了委屈麽?

卿如許心中猶如被冰箭刺穿一般,又涼又痛!

即便早就心有所感,她還是抱著僥幸。可就在卿如初如所料中那樣踏入蘅蕪居時,開口說出虛假的關切時,目光中噙著若有若無的盤算時,終於讓她的幻想盡數破滅。

到底為什麽呢?

從小相依到大的姐妹,無數陪伴的日夜,無可替代的情分,難道都是她一個人憑空想象出來的麽?

“大姐姐,你怎麽不說話?”卿如初見她沉默不語,便走上前來拉住她的手。

卿如許手指一顫,燙著了似的往回一縮,隨即反應過來,趕緊拉著她坐下,又親手端了盞茶遞給她:“什麽委屈不委屈的,下人不懂事,我卻不必跟她們一般見識的。”

卿如初沒有發覺異常,接過茶盞輕輟一口,露出內疚的神色:“不止是我,母親心裏也十分不好受,方才在祖母那裏挨了一頓教訓,回去更加難過了……姐姐,府中雜事繁忙,母親一時疏忽,未能顧得上那些爛嘴的丫頭,才讓這不著邊際的話鬧得沸沸揚揚,你千萬不要怪罪母親。”

“這我當然知道,哪裏用二妹妹親自跑一趟呢。”卿如許嘴上說著,心裏卻百轉千回,越發堵得難受。

前世卿如初也與她說了這番話,她深信不疑。可現在想想,宋氏身為當家主母,從來不是那種糊塗的,一向將上下事物都處理的井井有條,裏裏外外都十分妥當,家裏有什麽風吹草動輕易不能避過她的眼睛,怎麽到了這件事上,就這般大意疏忽了?府中瑣事再多,枝節再龐雜,能有嫡長女的名聲更重要麽?能有宅院的安寧更重要麽?

她不知道整件事情的目的到底是什麽?所以,她得陪她們將戲演下去才能知道答案。

卿如初聽了她的話,見她神色與尋常無異,便放下了心,笑道:“雖說姐姐不怪罪,但妹妹心中仍感過意不去。”她從紫袖手中拿過一隻精巧的盒子,說:“這簪子,是我之前專門為姐姐生辰定製的禮物,現下便先給姐姐陪個禮吧,姐姐快看看喜不喜歡?”

不用打開,卿如許也知道裏麵是一支成色上好的碧玉簪,簪尾還用蠅頭小楷刻了“如許”二字。她伸手接過,“妹妹給我的東西,自然是最用心的。”

卿如初聞言眼中溢出笑意,說道:“不如,我這就幫姐姐戴上吧?”說著,她便伸手替卿如許打開盒子,取出那支碧玉簪放在她眼前。

卿如許配合的點頭,聲音不緊不慢;“果然是難得一見的好玉。”

卿如初聽她這樣說,便將她拉倒銅鏡前坐下。

窗外青空晴明,一片澄澈明亮,卿如許坐在銅鏡前,麵容陷在暖橘色的日光中,略微蒼白的肌膚被染上一層柔和的光華,衝淡了她眸光中的冷色。而立在她身後的卿如初,並沒有發現她的異樣,手中拿著那支成色上好的碧玉簪,眼波顧盼,天真且溫和的微笑著。

這一派姐妹和樂的畫麵,卻讓卿如許變體生涼,連脖頸後的寒毛都不受控製的豎了起來。

卿如初穿著一身流雲紋飾的淡紫色錦衣,腰間的絲絛鬆鬆係著,雙目微垂將眸光斂住,她拿著簪子左右比劃了一下,仿佛覺得將它插在左邊更合適,便將原先那支東珠明月簪取了下來,將碧玉簪緩緩插入卿如許的發間。然後,她伸出纖長的玉手將裝首飾的抽屜拉開,將東珠明月簪放了進去。

卿如許在鏡中不動聲色的看著,這一切,好像都在她的眼前無限放慢。

然後,卿如初輕“呀”一聲,發現了抽屜裏的瓷瓶:“這是?”

她拿起那隻雪白泛著瑩潤光澤的瓷瓶,緩緩抬起雙眼,眸光流轉間,滿是被欺騙被傷害的不敢置信。“大姐姐,這?我認得這瓷瓶,這不是你那瓶冰肌玉露嗎?”

多麽恰當的時機,前腳她才百般辯解澄清,後腳就被人揭穿,簡直是將她的臉打的啪啪作響!卿如許心中揪痛成一團從銅鏡前站起身,轉頭看她,沒有做聲。

卿如初攥緊那瓷瓶,踉蹌的後退兩步,聲音顫抖,字字清晰,所說的話一字不落的流入卿如許的耳朵:“大姐姐,即便你不把冰肌玉露給我用,妹妹也沒有怨言,可是,你這樣做,是不是說明,妹妹在你心裏,連一瓶冰肌玉露也不如?還是姐姐覺得我眼皮子淺,貪圖姐姐的千金良藥?”

風回雲斷,茶香散盡,一時寂靜。

卿如許心緒皆空,不知該說些什麽。

“大姐姐,你竟然連一句解釋也沒有麽?”卿如初眼中蓄起大顆的眼淚,步搖垂下的流蘇隨著她的晃動在周圍投下顫動的光點。她咬住嘴唇,委屈氣惱的抬起手,“啪”的一聲將瓷瓶摔在地上!

四分五裂的瓷瓶,飛濺的黑褐色藥膏,一股衝鼻的藥味頓時充斥整個房間。

不是冰肌玉露清冽的芳香,而是藿香膏微帶苦澀的氣息。

卿如初愣住了,看著碎瓷片上的黑褐色藥膏好半晌都沒有回過神來。

卿如許突然就笑了,笑的苦澀又釋然,原來她前世的苦難並非無解的……

即便始作俑者是她萬萬沒有想到的人,即便她受到的傷害並不比變成聾子要小,但是,總歸是明明白白的活了一次,不是麽!

卿如初見她不怒反笑,有些慌神,她咬住嘴唇,“大姐姐……我,我誤會你了……都怪三妹妹,整日在我耳邊絮絮叨叨,說大姐姐的壞話,我這才……過於敏感了……”

“沒什麽,二妹妹隻是看錯了不是嗎?”

卿如初看著她,眸光中終於有了掩飾不住的慌亂:“是……是看錯了……”

“蘭舟,將地上的碎片收拾了,別傷到二妹妹。”

“是,姑娘。”

兩個丫頭雖然不知前世的關聯,但卿如初乍見那瓷瓶就突然發難,指責卿如許,仍舊讓她們感到氣悶。拾舟道:“二姑娘,這會屋子裏有些亂,您不如先回去?”

卿如初聞言抿了抿唇,不顧一地的碎片上前拉住卿如許的手,“大姐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對我這麽好,我怎麽能懷疑你,更不該聽三妹妹亂說話……”

卿如許不動聲色,順著她的話問:“三妹妹?她都說什麽了?”

“她……不過就是外麵下人傳的那些話,你也知道她的,平時就愛無事生非……這次的事情,本來與大姐姐無關的,分明是她引起的,最後居然讓大姐姐成了眾矢之的!都怪我,她說這話的時候,我就應該把耳朵堵上,免得傷我們姐妹的情分……”

是卿如蘭傷了她們情分嗎?口中說著卿如蘭喜歡無事生非,心中也明白跟誰更親近,結果還是被挑撥了?卿如許垂下眼睛:“好了,我知道了。你先回去,三妹妹那裏我會看著辦的。”

卿如初見她這樣說,低低應了一聲,說:“大姐姐千萬別不高興,你身子不好,不可多思多慮……”

“嗯。”

卿如初一走,拾舟和蘭舟就走過來圍住她,拾舟道:“姑娘,奴婢怎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

“姑娘,喝一口緩緩神吧。”蘭舟連忙端了一杯熱茶過來,說道:“奴婢也覺得有哪裏不對,可又說不上來……”

“是覺得二妹妹的脾氣發的有點突兀吧?”

兩個丫頭對視一眼,皆是點頭。

“可如果她方才摔的真是冰肌玉露,恐怕所有人都忽略這種奇怪的感覺,隻會覺得理所當然。”經曆過一次,所有的一切在卿如許眼中,都似被放大的一般清晰無比。

“姑娘的意思是?”

卿如許輕輕啟唇,道:“那瓶藿香膏,外表看上去雖然與冰肌玉露很像,但質地要差得遠。然而二妹妹拿在手裏都沒發現,說明她一早就認定了那是冰肌玉露,並且心思全部都放在自己該說的話上,根本沒有留意到瓷瓶的差別。”

直到戲演完,藿香膏的味道散了一室,卿如初才驚覺不對。

拾舟還是有些糊塗:“可奴婢不明白,二姑娘為什麽一眼就認定那是冰肌玉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