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6章 銀魚(下) 第三更

薛至清知道父親誤會了,他看著薛壑欣慰心痛,無比複雜的情緒在那雙混沌的眼中浮浮沉沉,雙肩微微顫抖了一瞬。父親曾是他心中巍峨偉岸,任何人也無法逾越的高山,一個展開手臂能讓這天下遮天蔽日的神一樣的男人。他從小到大都在追尋他的腳步,爭求他的注視,討取他的庇護。

現在,父親老了。

他抓住了薛壑那雙病態十足的雙手,“爹,兒子並非是要離家,而是京中出了些事情需要處理,處理好這些事情,兒子就回到家中,安心守著您。”

薛壑似乎沒有料到薛至清的動作,微微錯愕,片刻,他雙手微微摩挲幾下,抬頭深深的凝視眼前的人,情緒激動的幾乎全身顫抖,之前努力存留在眼中不曾掉下的眼淚,劈啪落下,過了好一會,他輕聲說:“好……好……為父等著你……”

………

此去京城,因薛至清身上有傷,所以行程不能太快。

出了南郡到風山城,再到青義府這一條路,行商的隊伍絡繹不絕,幾乎每日都能看到商隊載著滿滿的貨物從北至南,或從南至北。眾人心中隱隱有所感覺,這一路上,興許要出什麽事。

此時途經的要道雖然經過多年的經營,早已成為十分寬闊的大道,大靖多水,依山傍水之處數不勝數。

隊伍一側是連綿起伏的山脈,另一側則是滔滔不絕的江水。此時他們從南往北,天氣越來越冷了下來,沿路山水中,樹木花草逐漸凋敝枯黃,如同在極短的時間內經曆了四季變化,讓人心中徒生淒惶之感。

道路兩旁隻有零星的草屋房舍,像是狩獵人家臨時搭建的棲息之地。

“快看!那是什麽?”

小七偶然抬頭,長空之上,一隻大鳥疾如迅風一掠而過,高遠之處打了一個轉,又迅猛反身盤旋而回。

冷淩鬱也騎在馬上,仰頭看過去,疑惑道:“鷹?是不是鷹?那麽寬大的羽翅,應該是鷹吧?”

“這……稱得上鷹王了吧?”

“可這叫聲,怎麽聽也不像鷹?”

有人忍不住笑:“難不成這鷹丟了東西,急壞了嗓子?”

小七抬手止住周圍護衛的說話聲,死死盯了幾眼,那大鳥雖飛的很高很快,可絕對不是鷹擊長空的雄姿。“不是鷹……”他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眾人紛紛抬頭看去,隻見那大鳥就在天空來回旋繞不去。

“全體隊伍,列陣。”

盡管心頭存疑,但小七話音一落,說笑之聲霎時止住,整支隊伍不過半息間便完成列陣。

在他們頭頂半山處一塊巨大山石後,一個男子背著手站在那裏眯眼望著下麵的車隊,半綠半枯的草叢間偶有寒光閃過,一群身著玄色緊身衣的蒙麵人伏在其中,將身上的殺意收斂降低到極致,隻等著青年男子一聲令下便全部迸發出來。

一個侍從站在青年男子身邊,說道:“看情形,都是極厲害的高手。不過,咱們的人也不弱,一對一纏上,剩下的人分成兩隊抓人,想必沒什麽問題。”

男子輕抿了一下嘴角:“不要小看江凜的人。”

侍從不解,還要說什麽,男子麵色一變:“不對,他們要上來!”

車隊中有傷患,馬車又上不得山,原本他們是要等車隊走到埋伏的中間,立刻衝下山去直擊車隊要害,斬斷整個對付的陣列。如此一來,便能立即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任他們功夫再身經百煉也逃不過此次伏擊。可他們此時的情勢,明明就是要上山來,怎麽會?

“計劃有變!”青衣男子手一揮,所有人立即戒備起來。“他們敢上山,難道不怕我們再山下也設了埋伏嗎?”

不等青衣男子猜出一二,小七身邊的無崖突然從馬背上的行囊中拿出一隻古舊厚重的暗紅色彎弓,將箭袋背在背上,嘴角挑起一絲冷笑:“一群待宰的羔羊!”

眾人見了霸王弓,瞳孔猛的一縮。

此次跟隨小七出行保護冷淩鬱和薛至清的人,幾乎都是從小跟在江凜身邊一同練武受訓的死士,他們之間的默契早已超出尋常。之前在外遭敵人阻殺命懸一線之時,無崖都沒有拿出霸王弓。此次卻帶了它來,這意味著什麽?

江凜很看中薛至清!

此時無暇多想,因為無崖的霸王弓已經射出了第一箭。

箭身奇快,猛地離弦射出,在發出破空聲的一刹那,山上石後已經接連傳出三聲悶哼,竟是一箭三雕,一連射中三人!對方連躲避要害都來不及,可見箭速之快!青衣男子此時的麵色已經無法用變色來形容:“三息連環!他是霸王鬼箭的傳人!散開!動手!”

無崖放下手中彎弓,見對方果然因為這一箭而分散開來,眼中的淩厲半分不減:“逐個擊破。”

小七他們相視一笑,動作迅猛的衝向目標所在的方向,上山的動作竟絲毫不比下山的慢。片刻間便與各個方向分散開來的黑衣人遭遇在一起纏鬥起來,小七等人配合默契,來回間極有章法,時聚時散,似乎還保持這某種陣列。

眨眼的功夫,在青衣男子口中不弱的高手們便有一半被砍瓜切菜般被砍下了頭顱,血腥味隨風進入鼻中,令人發指膽寒。

青衣男子瞳孔劇烈收縮,這與之前他所想的完全反了過來!他兩指並起,正要發出信號,卻突然感到脖頸一冷,身後的箭息來的那般迅捷,那般猛烈,以他的身手居然緊緊隻能避過要害。

霸王鬼箭果然名不虛傳!他輕敵了!

肩膀處血花迸濺,青衣男子倒抽一口冷氣!

山風從離離草身呼嘯拂過,平地揭起一股股肅殺。馬車裏的薛至清看著山上的情形,唇角向下緊緊抿住,仿佛是要將心底最後一絲憐憫猶疑吞噬在體內。麵上的神色也在瞬息間如水上鱗波一點點退散幹淨,無聲平息下來。

青年男子不顧一切使出渾身解數與纏上來的三名死士鬥個你死我活。口中舌尖翻卷,不斷發出斷斷續續的呼哨聲。

小七眯眼環身四顧,目光朝山上更深更遠處望去。

山腰上突然又有數十名黑衣蒙麵刺客手持利刃急衝而下,這些人的目光比方才那些人的更加淩厲,如同一顆顆沉默的黑色流星,氣勢猶如猛虎下山,渾然沒有半分拖泥帶水,隻有腳尖點地發出微微響動。

小七衝著無崖比劃了一下,無崖足尖點地,輕巧躍上附近一顆高達十幾丈的粗壯樹木,雙腿微蹲在其中較為粗壯的一根枝椏上,拉弓展開架勢。一支不同於方才的暗紅色箭矢瞬間往遠處釘射而去。箭矢方一離弦,小七當空一掌,箭矢受到掌力一推,比方才更加了三分猛勁,同時,三支泛著藍光的細箭從他袖中迸射而出。

這一箭是必殺箭。

袖中細箭,則是為了對方變換身法躲避殺箭而準備的輔箭。任對方身法再好再靈活,也無法躲過當中一記重箭和三支猝毒鎖魂箭。這招無崖的師父練了三十年,而他隻用了十年。

隻不過,無崖此時將它們作為群殺之用,對方根本無法料到此箭居然暗藏如此玄機,毫無防備之下立即被擊斃了四五人之多。接連又是三箭,數十人的隊伍就這麽輕易折損了三分之一。

剩下的黑衣蒙麵刺客終於有了一絲遲滯,小七他們抓住這個喘息的機會,將先前青年男子的隊伍殺了個幹淨。

站在遠處觀望的冷淩鬱輕輕舒了一口氣,一旁的薛至清目瞪口呆,張了好半天嘴巴才說道:“太子殿下手下能人果然很多……這一手神箭不說,那些侍衛所列陣法更是精妙不已!”

“哦?你還懂排兵布陣?”冷淩鬱笑看他,並未多說江凜的事情。

薛至清道:“在下哪裏敢稱‘懂’?不過是興之所至。”他頓了頓,說:“實不相瞞,在下對於此道頗為向往,常常會搜羅些書籍孤本來讀。”

冷淩鬱一身男裝騎在馬上,山風拂麵令她神醒,聽聞薛至清所言,感歎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有時別人能輕易得到的東西,卻是自己怎麽也求不來的。而自己能輕易擁有的,興許又是他人畢生所尋。

“你這話,當真一語道破世間繁難。”

冷淩鬱隻是輕笑,並未接話。江凜無論是胸襟還是韜略或是大義,都遠遠在其他人之上,否則,手下又怎麽能收攏這些能人高手?但他甘願藏拙。若不是皇上應逼著他做了太子,他今日說不定要拐了許兒遠走高飛。

山下的殺戮已經告一段落,小七等人雖然接連經曆的兩場廝殺,此時攻擊力卻絲毫不減,正是得益於他們相互之間配合的陣法,互不相幹又再某一程度上緊緊相連,你幫我補一刀,我幫你砍一劍,打的熱火朝天。

那些黑衣人原本十拿九穩的任務,居然就這麽莫名其妙的敗了。最後三人被圍,利索的咬了毒丸去找閻王爺報道了。

無崖收弓往山上看了一眼,“領頭的跑了。”

小七盯著他的彎弓看了一眼,說道:“咱們還是不要節外生枝,盡快護送薛至清去見殿下!”

無崖點點頭,眾人沿著山路下來,隻是忽聽一聲尖銳的哨音響起,一陣忽閃翅膀的聲音從不遠出掠過。

是方才的大鳥!

有人大叫了一聲,冷淩鬱聽在耳中,腦子卻來不及反映。

那大鳥長得不小,卻仍舊十分擅長再樹林中穿梭,巨大的翅膀時不時的收放,直奔冷淩鬱而去。

小七站在樹上,瞳孔驟然收縮。可此時他們距離太遠,即便他的箭再快也來不及了。“冷姐姐快躲!”他明知自己趕過去已經來不及,卻還是拚了命的發足狂奔,往她那裏掠去。

冷淩鬱自然能聽見小七的喊話,可她哪裏是不想躲,是根本就躲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