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8章 狠心(上)

程嫣盡量低著頭,扶著譚氏過去。便有一個年紀四十左右的婦人與她們招呼道:“這位姑娘,你們可是遇到了什麽事?怎生如此狼狽,這是你母親吧?這樣下去,恐怕得生一場大病啊!快坐下歇歇!”

程嫣扶著譚氏在角落裏坐下,朝她道了謝,並不答其他的話。幾個人見她如此膽小內向,也不好再多問,紛紛又拾起方才的話頭。這婦人看上去是個熱情多話的,懷裏抱著個包袱,旁邊放著一隻小籃子,粗麻藍布掩映之下,露出幾隻雞蛋來。

她身體前傾,與對麵的一老一少爺孫模樣的人說道:“我這趟進城是來探望我閨女的!她才生產,又是頭胎,一家人緊張的很。雖是個丫頭,公婆也疼的跟什麽似的,可叫我著做娘的窩心!”

對麵坐著的老丈慈愛的摸著孫子的小腦袋,笑道:“頭一個,是男是女都不打緊,重要的是母女康健,來年再生個小子,正好湊成一個‘好’,那才是一樁美事。”那婦人聽了這話,喜不自禁,連連笑道:“多謝您吉言!咱們這樣的人家,不求別的,隻求一個安穩和美便是。”

譚氏本來閉著眼睛,聽了這話不由想起自己剛滿月的外孫女來,睜開眼睛看向自己的女兒,嘴唇微微顫了顫,見程嫣目光警惕的望過來,到底什麽也沒能說出口。

旁邊一個青年大漢這時插嘴道:“這話說的是,俺們樸實人家,老老實實過自己的日子才是要緊,俺家婆娘就整日羨慕那些皇宮裏的那些個貴人,到頭來又怎麽樣?死的死傷的傷,那廉王一家子能保住性命,都是因為皇上念舊,若擱在別人,九族不保!嘖嘖……”

程嫣正盡量將衣服上的水擰幹,聽見這話不由手上微顫,自覺地脊梁骨沒來由的一涼。好在眾人都將注意力集中在新鮮話題上,根本沒人注意她的異常。

“聽說廉王妃和幾位郡主都被遣回了封地,終身不得再回京城??哎喲喲,咱們皇上是個仁心聖君,積德喲!”四旬婦人立刻撿了話頭接口道。

“這權貴人家的事,一天一個樣。”那青年大漢先是感歎,接著又咋舌道:“聽說宮裏又要選秀了,也不知道這些個女子為啥想著要去圍著一個男人轉?”

“嗨!你是個男人家,哪裏知道女兒家的心事!”那大嬸仿佛活了自己年輕時的春心,說的頭頭是道:“好男人雖多,又怎麽能比得了皇上,那可是天下第一人,又能尊享榮華,自然好!”

程嫣這廂聽著,心中也泛起波瀾,她也想踏上另一條路,去享有那種登高望遠的人生。而不是窩在沒落的程家苦苦堅持那些難以凝聚的自尊和高度。

那大漢連連搖頭,一副不讚同的模樣,卻又不想同婦人爭辯,隻說道:“聽說咱們南郡也有一戶人家的女兒在官府報備了姓名的,聽說是程家人,我怎麽對著程家沒什麽印象?”

“這我倒是知道些,因我那女兒的姑婆就是在程家廚下做事。所以對程家的事情知曉一二。程家二郎在京中當了官,因此她妹子也能入宮選秀。”婦人說起閑話,越發有精神,根本不顧人家是不是願意聽,隻是說開了過過嘴癮,一拍大腿說道:

“這程家呀,一家子孤女寡母不怎麽出來走動,你沒印象也不稀奇。他們家先前因與京城陳家有姻親,才拉扯著過了幾年好日子,可陳家犯了那等事,程家越發不怎麽出來走動了。大兒子是先前收養的,並不是什麽穩妥人,家裏僅剩的一間胭脂鋪子,在他手裏越發經營不善,現今,日子過的很是拮據。好在二兒子爭氣,在京中做了官,想必程家又時來運轉了!”

大漢聽了兩句並不很感興趣,隻是隨意應和的兩聲。倒是亭子裏一直沒吭聲的少年抬起頭來,到底是青春少艾的年紀,對程家姑娘頗感興趣些,問道:“那程家姑娘既然有心入宮選秀,想必相貌上是不差的。”

“哎喲!這我就不知道了。程家幾代往上也是殷實人家,現今雖然落魄了,規矩卻也嚴格,兩個姑娘一嫡一庶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等閑哪裏見的著?”

那少年人不信,說道:“這卻奇了,再是金貴的閨秀,出門不算,在府裏總不會整日蒙著臉,那些個下人多少也是見過的吧?竟一個影都沒見過?難不成這程家的姑娘是見不得人的醜八怪?”

那婦人一臉‘這你就不知道了、’的神色,道:“程家總共不剩多少銀錢,因此這程家的下人,除了幾個主子身邊貼心的,其餘都是做完活計就走,並不是長工。等閑連主子的麵也見不著,遑論兩位姑娘?再者,說到這事,倒有一件稀奇的。”

“哦?什麽稀奇事?”

“我也隻是聽人說,作不得準。此時權當消磨,就說與你聽罷。”婦人見雨小了,便拿過籃子挎在臂間,隨時準備走的樣子:“程家兩位姑娘都到了婚配的年紀,先前也曾有人上門說親,隻是程家太太並不給嫡女說親,隻說庶女。卻又都沒說成,後來才從人口中聽說,原來是程家庶女心氣兒高,門檻低的不願意,門檻高的又湊不足那些許嫁妝。至今也沒定下個人家!”

此時先前那老丈忍不住開口說到:“唉,不對不對!我家那老婆子正是穩婆,一個多月前還到程家給一位小婦人接生,若說他家嫡女要入宮選秀,那有孕的小婦人定是他家庶女無疑。”

此時亭子中的人都朝老丈望過去,一臉的新鮮。

那老丈隻好說道:“他家那位女婿是入贅到程家的,著實是位俊俏郎君,隻是無父無母無銀錢傍身,又受了程家的救命之恩,這才給程家做了上門女婿,大概也是沒多久的事?”

眾人一臉恍然,那少年搖頭晃腦道:“你無聘禮,我無嫁妝,倒也順理成章,免了許多麻煩。倒是那程家嫡女,既然是早就準備要入京城的,自然藏得緊,倒也說的過去。隻是難見佳人真容,當真可惜。”

一旁程嫣聽了不禁覺得好笑,這莊故事說的有條有理,竟找不出什麽破綻來。

母親隻給程嬌說親沒錯,因為她一直就是要給自己找個上門女婿。而方衍成沒有銀錢做聘也沒錯,但方衍成並不是無父無母,他是壓根記不得從前的事了。

譚氏一年前在街上看見一身濃鬱書卷氣的方衍成被一群乞丐所欺,聯想自身一時落魄,於心不忍,這才撿了方衍成回來暫住,本來隻是無心之舉。誰曾想,他洗洗幹淨之後,居然那樣俊美。原本眼高於頂的程嫣,頓時覺得芳心萌動。

方衍成隨身隻有一塊木牌,上麵僅刻著一個方字。但他一直想不起自己的籍貫身份,因此,與程嫣在程家簡單操辦了婚禮之後,一直沒有到官衙備案。

這,卻無意中成全了程嫣。

而程嫣,也是深深知道這一點,才會大膽選擇殺人滅口。

現在,沒人知道她已經嫁過人,還生過一個孩子。至於完璧之身,她有無數辦法可以隱瞞。

程嫣輕撫自己的臉頰,在心中想到:“方衍成,對不住。從今往後,程嬌便是你的妻子,你們在地下相互扶持吧,我會為你們操辦一場冥婚的。”

大雨終於漸漸停歇,亭中的人紛紛起身,相繼離去。程嫣將譚氏喚醒,兩人相互攙扶著進城雇了輛馬車回到程家。

程老太太身邊隻有一個使喚的丫頭,府裏又沒什麽可使喚的人去打探,早就在府中等的著急上火了,便將程嫣的兩個貼身丫頭叫到跟前:“嫣兒出去的時候是怎麽說的?是否還要去其他地方?怎麽這個時辰了還沒回來?難道是出了什麽事?她們一個下人都沒帶?”

落雨和天冬對視一眼,解釋道:“今早上奴婢原本是要跟姑娘去的,隻是姑娘說,讓奴婢們留在家裏清點庫房等事,二姑娘一聽這話也沒帶薇兒去。太太便說,有少爺和姑爺在,她們一行人一輛馬車正好,便就各位主子自己去了。”

程老太太聽到這便明白了,譚氏這是要省下租馬車的銀子。隨即歎了一口氣,程家這是真的沒落了!天冬也在一旁安慰道:“老祖宗,您別擔心,有少爺和姑爺在,不會出什麽事的。”

話音剛落,便聽外麵有人說話,落雨驚喜道:“好像是薇兒招呼太太的聲音,是太太她們回來了。”

程嫣扶著譚氏滿身泥汙,一路腳步不停進了上房,將目瞪口呆的落雨等人趕到院子外麵守著。她捏了譚氏的手腕一下,提醒她該如何解釋。便先一步掀了簾子進了裏屋。滿身狼狽滿眼血絲倒也不用裝,直接哭道:“老祖宗!”

程老太太看看程嫣,又看看譚氏,嚇了一跳。但她畢竟是經曆過喪子之痛的人,最親的女兒和孫女又都在眼前,便強壓下心中的恐慌道:“怎麽了?啊?嫣兒先別哭,把話說清楚!”

譚氏委頓在一旁,雙眼直勾勾的看著程嫣,程嫣道:“馬車走到半山腰,我有些頭暈,娘陪我下車透氣,不知怎麽驚了馬,竟然……他們,竟然連人帶車滾下山坡去了……”

程老太太一口氣沒上來,直直的往後倒過去。程嫣連忙扶住,譚氏使勁掐住程老太太的人中,半晌,程老太太從暈迷中緩過勁兒來,抓住程嫣的手臂問道:“他們,怎麽樣了?他們人呢?”

程嫣用雙手捂住臉,心頭湧現方衍成等人的死狀,哭道:“老祖宗,他們都死了……”

“啊……”程老太太不敢置信的看著程嫣:“怎麽會這樣?浛兒呢?啊?浛兒呢?”

“浛兒她……已經沒了……”

譚氏突然爆發出一陣淒厲的哭聲,程老太太驚愣的半晌,顫抖著雙唇:“天要亡我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