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青喬在班級最後一排靠窗位置差不多要粗略完成一張線稿的時候,班級的座位才基本定下來。

新來的班主任老黃是個有野心的中年男人,新官上任三把火,高二開學第一天就主張班級座位按排名來定,第一名第一個挑位置,第二名第二個挑位置,最後一名沒得挑。

這一年是2008年,首都奧運會辦得風風火火,全球矚目,素質教育的風卻還沒吹到桐城,十三中不是什麽太好的高中,整個學校從頭到腳,從上到下,從領導到學生,大多是素質教育和應試教育的漏網之魚,許青喬上學期期末分班考試前,放下畫板,花了幾天時間背書,沒懸念地成了文科班第一名,總分比第二名高了近三十分。

選座位的時候,看著許青喬從班級前麵走到最後一排角落的這個過程中,老黃的笑容逐漸僵硬,最後仍頑強扯著嘴角說:“看看我們許青喬同學,燃燒了自己,照亮了大家,主動把好位置讓給同學!大家為他鼓掌!”

受許青喬影響,班級第二名含淚將目光從班級正中央移開,一步三回頭地走向旁邊一排的位置。

顏小木兩手揪著垂在身體兩側的書包帶子,排在隊伍的尾巴,一顆小腦袋東張西望,緊張不安地跟站在他前麵一個位置的張銘說悄悄話。

“到我是不是就沒位置選了呀。”顏小木用的是氣聲,隻能把腦袋往人耳朵上湊。

張銘掃了眼班級剩餘座位和隊伍人數,低聲道:“我倒數第二名,我也差不多。”

顏小木抿著唇,很委屈地說:“我考試的時候發燒了呀。”

張銘看了眼身後比他還矮一點的顏小木,哼哼兩聲道:“我高一跟你當了一年同桌,你什麽成績我還不知道?你能考進文科班反倒是腦袋燒清醒給你加持了。”

十三中向來文科不出人才,於是今年隻設了一個文科班,名次剛好卡在顏小木這裏。

真是張銘說的那樣,踩了一大坨鑲金的狗屎。

沒過一會兒張銘又回頭跟顏小木說話,像是提醒,又像恐嚇,隻說了一句就讓顏小木一張臉全白了。

“你有可能要跟許青喬一起坐最後一排了。”

顏小木比同年級的同學都要小,他的實際年齡比身份證上的數字要小兩歲,高二生基本都十七八,顏小木才隻有十五歲。

男生本就發育得晚,小兩歲個頭兒就得差一大半,張銘已經不算高,顏小木比他還要矮幾公分,許青喬能坐最後一排是因為人家有一米八往上的身高,換顏小木這小身板,坐最後一排聽課效果不一定有站教室外頭好。

災難的不僅僅是最後一排,還有許青喬這個人。

從高一起,許青喬就是十三中的風雲人物,能進市重點高中的分數,非得不遠萬裏跑桐城一犄角旮旯的中學來,學習從來不按老師的路數也能輕易穩坐年級第一寶座。

備受矚目當然不僅是他的成績,還有他的家庭。

高一開學的時候適逢雨天,窄窄的校門口因幾輛豪車橫停被擠得水泄不通,一群穿黑西裝的冷麵保鏢打傘在雨中,然後是神情淡漠的許青喬提著書包從那群保鏢裏走出來。

“聽說他老爸是道上混的,拿砍刀的生意人。”張銘拿手虛掩半張嘴,眉毛幾乎要豎起來,“真不是兄弟我不幫你,我爸媽都是體製內的,我要是涉黑回去會被他們打斷腿你懂吧?”

張銘是學校話劇社的,從來就是表現欲十足,幾句話就讓顏小木身子往後縮了好幾下。

顏小木腦子轉得慢,聽風就是雨,高一一整年被張銘拿捏得死死的,來不及思索“成為許青喬同桌”跟“涉黑”的直接關聯性,就真以為一切就像張銘說的那樣嚴重,捂著嘴巴,圓圓的杏仁眼睜得大大的。

“這樣吧,兄弟我再最後幫你一次,看到沒,許青喬前排還有個位置,我待會兒坐那兒去,以後咱也算是前後桌,互相有個照應。”

雖然顏小木和張銘高一不是跟許青喬一個班的,但用不著張銘特地編排,許青喬的故事早就在十三中傳開了。

不僅是入學時的“風光”出場,作為年級第一的高一新生代表發言又讓長相出眾的許青喬成為好一些女生的夢中情人,一直到高一一整年過去了,女生們意識到冰冷得像塊石頭的許青喬是不可打動的,來許青喬班級串班的別班女生才少了許多。

聽說桐城最大的夜總會是許青喬他爸開的,聽說許青喬一個月零花錢有一萬塊,聽說許青喬從來不跟同齡人玩,交的都是高年段和外校的朋友……

聽說,聽說……

對於封閉落後的十三中而言,許青喬整個人都是新聞,簡直像行走的新世界,所有人對他既因好奇想靠近又因無名的害怕而敬而遠之。

“放心,道上的規矩我還是聽說過一些的,你比我們都小,黑社會也有當黑社會的規矩,就是不欺負老弱病殘,你隻要別主動招惹他,他不會動你的。”張銘抓著顏小木雙臂用力晃了晃,視死如歸地說,“還有,雖然他是年級第一,但是學習好不代表沒有暴力傾向,你千萬別主動招惹他,聽見沒有?”

到張銘選位置了,張銘義無反顧地把成為許青喬同桌的機會留給了顏小木,自己在許青喬前麵剩的一個靠窗位置坐下來。

許青喬用鉛筆在一張白紙上畫完線稿最後一筆時,聽見身邊一聲沒怎麽變聲、還軟軟糯糯的稚嫩男聲:“畫的什麽呀?”

聲音靠得很近,然後那人的胳膊就跟著撞上來,許青喬側了一下臉,看見一顆小腦袋湊到自己的畫稿上,看起來就很軟有光澤的頭發微微自然卷,幾根呆毛在額頭上倔強翹起,長長的睫毛在白皙的皮膚上投下小小一片陰影。

許青喬沒回話,餘光看見前排一男生反應比誰都快,斜著身子,扭曲著表情,用誰都能聽見的氣聲低吼:“顏小木!忘了我跟你說的話了?”

這個叫顏小木的男生抬頭,愣了一下,很快像是想起什麽,睜大眼作恍然大悟狀,然後也用氣聲認真回複:“我記得,你說他是年級第一,要我小心!”

許青喬這才看清他,挺乖的模樣,一張臉小小的,大概一個手掌就能包住,臉上有點嬰兒肥,下巴卻是尖的,眼睛挺圓挺大,讓許青喬想起自己小時候養過的一隻美短貓。

不同的點在於那隻美短貓智商高,如果化作人形,應該會知道前後桌能互相聽到的交流聲,同桌之前也能聽到。

正在跟張銘大聲密謀的顏小木後知後覺許青喬在看他,終於想起來落座,抱著書包把屁股挪到座位上,衝許青喬靦腆一笑。

許青喬看了眼坐在身邊立馬矮一截的毛茸茸的腦袋,沒說什麽,也沒理他那個傻裏傻氣的笑。

班級第一跟班級倒一陰差陽錯坐一塊兒去了,老黃臉麵有點掛不住,站在講台上給自己找補,說每次大考都能重新調整位置,要大家都打起精神來。

許青喬從桌洞抽出第二張白紙,筆還沒拿起來,顏小木身子一歪,又被他吸引了,視線跟著追過來。

許青喬看了他一眼,往椅背上一靠,抬了抬下巴,示意自己還沒動筆,目前隻是白紙一張。

顏小木想起張銘說的那些話,偷偷把麵前這個幹淨帥氣,行為處事慢條斯理的男生跟“黑社會”這三個字做了個對比,很快就晃了晃腦袋把那些不好的字眼擠出去。

哪有學習這麽好又這麽帥的“黑社會”。

老黃還在台上自我介紹和團結班集體,顏小木發現許青喬隻有在被推薦為文科班班長時抬頭婉拒了一次,其他時間都在畫手中的畫。

用的是鉛筆,握住筆的手指修長而又骨節分明,像是隨意勾勒,卻讓一條條幹淨利落的線條不帶修改痕跡地躍然紙上。

許青喬還畫著,顏小木一顆毛茸茸的腦袋又歪過來了,半個身子脫離了自己座位,全神貫注地盯著他的筆紙,同時伸出一根手指頭在他畫紙上點了兩下,用很小心翼翼的口吻問:“畫這個做什麽呢?”

許青喬剛想用“隨便畫畫”打發他,就看見這人把腦袋仰起來看他了,一條胳膊還圈著桌麵一旁剛發下來的一摞新書,抿著嘴唇乖得不行。

於是許青喬倒也不著急畫了,問他:“怎麽了?”

像逗一隻自己湊上來要人順毛的貓。

“畫畫能提高記憶力嗎?”這人把手指頭縮回去,眨了眨眼問,“我要是學畫畫,能提高成績嗎?”

許青喬有些覺得,哪怕他現在不是在畫畫,而是在打撲克搓麻將,這人也能覺得這是提高成績的方法之一。

顏小木沒得到回複,訕訕地扭回身子坐端正了。

過了一會兒,許青喬收到顏小木遞過來的一張紙條,顏小木寫的字跟他本人一樣圓潤可愛。

紙條上一筆一畫寫著:“我叫顏小木,坐在前麵的是我的朋友張銘。”

許青喬在紙條上寫了自己的名字遞回去,就拿出桌洞裏隨身聽的耳機塞耳朵裏了。

許青喬跟曆任同桌從來是三八線劃得清楚,楚河漢界,井水河水,誰也別打擾誰。

興許是許青喬一張臉刻著涼薄,所以也沒人敢靠他太近。

唯獨顏小木是個例外,大概是因為前後左右隻有許青喬一個人算得上是學霸,開學第一天,一個上午的時間,顏小木已經苦著一張臉找他請教了好幾回數學問題。

一雙渴望解題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人看,許青喬就隻能把耳機摘下,用畫畫的鉛筆在他本子上勾畫幾筆,答案已經送到嘴邊,這人還是咬著筆頭,一副一知半解的模樣。

思考的時候,眉頭都皺到一起去,白嫩的臉蛋隻寫著一個愁字。

跟其他因為懶和態度問題學不好的學生不一樣,顏小木學習不好純粹是因為笨。

這麽笨又這麽努力的讀書人,許青喬還是第一次見。

作者有話說:

大家六一快樂呀,挑個可愛的日子開新文!

更新都在晚上11點,會盡量更得勤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