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燕給老領導打完電話,一個人坐在客廳裏,心情格外凝重。

楊局之前打電話通報的情況,讓她不由想起程文明當年出事時的情景,“韓打擊”淚流滿麵,連說話都語無倫次。程文明的愛人林新霞,心如刀絞,哭得撕心裂肺。

她一樣難受,可作為當時所裏唯一的女民警,不但不能跟林新霞抱頭痛哭,還要安慰林新霞,甚至要把林新霞趕緊送到市局,好跟市局政治部和刑警支隊的領導一起趕赴西川。

擔任思崗公安局副局長的第一年,一個輔警因公犧牲。

局長政委覺得女同誌出麵做親屬的思想工作比男同誌有優勢,讓她出麵負責撫恤善後,後來又送走一位積勞成疾犧牲在工作崗位上的派出所長。

沒想到都“退居二線”了,調到市局擔任這個有名無實的支隊長,還要出麵做這種誰也不想做的工作,並且都找不到借口推辭。

畢竟小夥子的工作關係在留置支隊,作為支隊長她讓不掉,必須出麵!

挺好挺能幹的一個小夥子,怎麽就出事了呢?

他女朋友要是知道了,肯定會跟林新霞當年一樣哭得撕心裂肺。他的父母要是知道了……

王燕不敢再想,一連做了好幾個深呼吸,拿起手機撥通了程文明的電話。

“老程,我王燕,小韓的情況怎麽樣?”

“不知道。”

“什麽時候進的手術室,這個手術大概需要多長時間?”

程文明抬起胳膊看看手表:“已經進去一個半小時了,至於這個手術要做多長時間,我剛才給刑警支隊的張夢程打過電話,讓他找醫生問過,結果人家也不知道。”

王燕追問道:“找什麽醫生問的?”

程文明無奈地說:“肯定是手術室外麵的醫生,手術正在進行中,誰也不能進手術室!”

最怕的就是什麽都不知道。

王燕用手托著額頭,掐著太陽穴問:“哪個部位中的槍,有可能傷到哪兒,不可能不知道吧。”

“左胸三四肋間,就是……就是心髒的位置。”

程文明下意識捂住胸口,不爭氣的眼淚又湧了出來。

王燕倒吸口涼氣,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老程,我是他的單位領導,你是他現在的直接上級,他要是能熬過這一關沒什麽,要是熬不過去,他的親屬肯定會找我們。”

小夥子中槍了,但偵查任務仍在繼續!

程文明翻開著備用手機裏不斷更新的信息,下意識問:“你到底想說什麽?”

“他受傷了,人家的親屬肯定想第一時間趕到他身邊。他真要是……真要是過不了這一關,親屬一定想去見最後一麵。反正遇上這種事,我們不能隱瞞,不能讓人家最後隻看到一張照片。”

王燕再也說不下去了,心如刀絞,淚水滾滾而流。

程文明權衡了一番,擦了把老淚:“現在通知隻會讓他的父母和小悅擔驚受怕,再說這會兒也沒飛這邊的航班。還是等天亮了,等手術做完,等我趕到那兒有了確切消息再說。”

“可是……”

“別可是了,再說他家人就算能連夜趕過來也見不著他。他是從境外回來的,聽張夢程說醫院方麵考慮到疫情防控,醫護人員是穿著防護服進手術室給他做手術的。”

程文明頓了頓,補充道:“如果老天爺保佑,手術很成功,出了手術室也會被直接送進隔離的那種ICU病房,醫護人員進去都要做好防護,怎麽可能讓親屬探望,更別說讓親屬陪護了。”

王燕沒有再問,留下句“有消息及時通知我”,就默默地掛斷了電話。

……

人民醫院手術室,親屬等候區。

張夢程戴著口罩,穿著一身髒兮兮的連體防護服,已經坐在長椅上焦急地等了三個多小時。

不到醫院不知道醫護人員有多忙,這個規模不算大的縣級人民醫院,光今晚就有四台手術在同時進行。

一個剖腹產,一個急性闌尾炎,一起車禍,還有就是正在緊張搶救的韓昕。

從牆上的液晶顯示屏上看,天亮之後還有七台手術,並且都是切除腫瘤等大手術。

跟一起等待的病人親屬不一樣,手術之前他不需要簽一堆同意書、知情書,手術過程中也沒醫生喊他去談話簽字。

韓坑的傷勢太重了,用醫生的話說是“瀕死病人”!

現在是在跟時間賽跑,全院水平最高的外科醫生、麻醉醫生和護士們正在手術室裏跟死神搶人,指揮部領導和縣局領導早就給了醫院足夠的授權,請人家大膽的搶救,不要有所顧忌。

就在他緊張的想抽煙的時候,一個護士大姐抱著一個剛出生正哇哇哭的嬰兒走出手術室,喊十五床的家屬。

“是個男孩兒,七斤二兩,你先看看。”

“謝謝護士,我老婆呢?”

“大人等會兒才能出來,留一個人在這兒等就行了,其他人抱上寶寶回病房等。寶寶餓了,奶粉應該有吧,到了病房給他喂點奶,不要喂太多……”

七斤二兩,真是個大胖小子,並且哭聲洪亮。

縣局的於政委很想過去看看,可考慮到疫情期間要保持社交距離,而且那是剛出生的嬰兒抵抗能力肯定不如大人,幹脆回頭道:“張大,別擔心你的同事,你看看,這是好兆頭啊。”

張夢程緩過神,連忙道:“您說得對,真是好兆頭,小韓一定不會有事的。”

正說著,剛才接了一個電話下樓的邊境管理大隊杭政委回來了,手裏提著一個濕漉漉的黑色雙肩包。

“老杭,你這是做什麽?”於政委好奇地抬起頭。

“政委,張大,這兒說話不方便,我們去那邊說。”

“行。”

張夢程跟著去而複返的杭政委走進消防樓梯,順手反帶上防火門,見牆角裏有一個不鏽鋼垃圾桶,垃圾桶上的煙灰缸裏塞滿了煙頭,並且樓道裏沒安裝攝像頭,忍不住掏出香煙。

杭政委也是資深煙民,但此刻卻婉拒了他的好意,凝重地舉起手中的包:“張大,這是韓昕同誌的包,之前拉在車裏,車又停在界樁對麵,偵查員送嫌疑人物品時送過來的。孫支看到包之後,立即安排人送這兒來了,委托我轉交給你。”

現在是韓坑的個人物品,但搞不好就是韓坑的遺物!

張夢程顧不上抽煙了,雙手微微顫抖,想接又不敢接。

杭政委能理解他此時此刻的心情,可現在有更重要的情況要通報,並沒有急著把包交給他,而是指著包外側夾袋上的一個孔說:“孫支看到包之後懷疑這是彈孔,就通過我們支隊偵查隊的同誌詢問偵查員當時的情況。

結果被他料中了,據當時在現場的偵查員說,那會兒雨下得很大,韓昕同誌擔心包裏的充電寶和太陽能充電板淋濕,就把包反背在胸前。子彈是穿過雨披,擊穿包裏的換洗衣服,再擊中他的。”

張夢程反應過來:“彈頭被包和包裏的換洗衣服擋了一下,威力沒之前那麽大,所以彈頭卡在體內,沒有形成貫穿!”

杭政委微微點點頭,想想又指指胸口:“雖然被包和包裏的換洗衣服緩衝了下,但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畢竟彈頭在這兒啊,肯定不太好取。”

越是這個時候,越要鎮定!

於政委連忙掏出煙,一邊分發一邊故作輕鬆地說:“別擔心,主刀的黃主任是人民醫院水平最高的胸外科醫生,是人民醫院的第一把刀,有個綽號叫黃一刀,一年不知道要做多少台心髒搭橋之類的手術,有他在肯定沒問題。”

“這倒是,我嶽母前年做手術,也是他幫著開的刀。”

……

張夢程不認識“黃一刀”,但現在隻能把希望寄托在“黃一刀”身上。

就在他點上香煙,掏出手機,準備給正在火急火燎往這兒趕的程文明和賀主任,匯報剛知道的這個最新情況時,於政委的手機突然響了。

“楊院長好,是我是我,你親自趕過來了,太感謝了,萬分感謝……好好好,我們馬上過去!”

“於政委,誰啊?”

“院長,他讓人來找我們,見我們不在等候區就打電話問的,趕緊過去,他在等我們。”

剛才焦急地等手術室裏的消息,現在院長打電話讓去,張夢程突然不敢去了,生怕聽到不好的消息。

人民醫院的院長和縣高級中學的校長,雖然級別不是很高,但在縣裏卻是最德高望重的人,縣領導見到他們都要客客氣氣。

從外麵調來的縣領導倒沒什麽,土生土長的縣領導,在人家看來真是病人家屬和學生家長!

於政委不敢讓院長久等,拉著剛掐滅香煙的張夢程找到正在找他們的一個醫生,然後跟著醫生走進距等候區不遠的一間辦公室。

上級對正在搶救的病人很重視,連政法高官都親自打電話過問。

楊院長顧不上寒暄,一邊招呼他們坐,一邊直言不諱地說:“三位,我雖然一樣不能進手術室,但我剛才在隔壁跟幾位主任醫師、副主任醫師一起,看了一會兒手術視頻。”

“我知道,你們的手術室裏肯定有監控。”於政委忙不迭發煙。

張夢程則悄悄撥通了程文明的電話,坐在邊上緊張的小心髒怦怦直跳。

楊院長既不抽煙,更不可能帶頭在醫院抽,婉拒了於政委的好意,凝重地說:“傷者的傷勢很重,我們通過回放搶救視頻發現,他被抬上手術台時心跳又停止了。

遇到這樣的瀕死病人,如果像正常情況下那樣做CT之類的一係列輔助檢查,肯定會延誤搶救時機,必須分秒必爭!”

“後來呢?”於政委急切地問。

“李主任,你通過監控看過手術的前半部分,你最了解情況,你給兩位政委介紹。”

“好的。”

站在邊上的醫生扶扶眼鏡,不緩不慢地說:“黃主任的處置很果斷,見病人不行了,當即在病人左側第四肋間前外側切口,緊急開胸探查。發現病人左胸腔積血約1800毫升,心髒腫大呈紫色,心包前側壁上方有0.5厘米的裂口,上覆有凝血塊。

於是切開心包,清理填塞的血液和凝血塊,然後進行胸內心髒擠壓,就是用手輕輕的揉捏心髒,經過大約兩分鍾的擠壓,病人的心髒再次恢複自搏。”

心跳又停了,要胸內心髒擠壓,想想就怕人!

程文明舉著手機聽得暗暗心驚,坐在他身邊的賀主任緊攥著拳頭,緊閉著雙眼連大氣都不敢喘。

李主任頓了頓,接著道:“病人心髒再次恢複自搏之後,黃主任進一步進行探查,發現病人左心室有約0.5厘米裂口,左肺靜脈有約0.5厘米裂口。

立即指壓控製噴血,用4號線迅速縫合修補左心室,並用無損傷縫合針線修補肺靜脈。然後三通道快速輸血、輸液,經過緊張的搶救,病人的血壓逐步上升。”

於政委急切地問:“這麽說手術很成功,手術已經做完了?”

“沒呢,哪有您說得那麽簡單。”

李主任今晚也是大開眼界,深吸口氣,接著道:“之前的搶救,之前的手術,就像楊院長剛才說的真要分秒必爭。之前既沒時間,並且考慮到他意識已喪失,黃主任在開胸探查和修補時都沒麻醉。

現在麻醉了,並且麻醉基本已平穩,黃主任他們正在重新消毒鋪巾,更換手術衣和手套,要縫合修補左上肺的那個裂口,疏鬆縫合心包並留窗口。

要衝洗胸腔,檢查確認有沒有活動性出血,肺膨張是否良好,有沒有漏氣,完了之後要放入先鋒必一克,安置胸管,再關胸,也就是進行最後的縫合。”

見三個警察麵麵相窺不敢說話,楊院長接過話茬:“既有心髒穿透傷,又有肺靜脈和肺組織損傷,幸虧送醫搶救及時。如果晚三五分鍾送上救護車,或者晚三五分鍾送到我們醫院,那這個手術就沒繼續做下去的必要了。”

張夢程緩過來,忐忑地問:“楊院長,這麽說搶救過來了?”

楊院長摸摸嘴角,低聲道:“手術還在進行,上半場的手術很成功,病人的情況算是穩住了,下半場的手術應該也沒什麽問題,但到底能不能真正搶救過來,以及術後能恢複到什麽程度,我們也不知道,更不敢作出什麽保證。”

李主任補充道:“像這樣的病人,術後要進行冬眠、冰枕、降顱壓治療,要使用腎上腺皮質激素等藥物進行腦複蘇,甚至要把氣管切開,要輸血,鼻飼營養,要進行一係列抗感染治療。”

“腦複蘇,他胸口中槍,跟大腦又有什麽關係?”

“心髒是做什麽的,心髒就是供血的!病人心跳停止了兩次,出了那麽多血,而且肺靜脈和肺組織都有損傷,腦供血和腦供氧嚴重不足,怎麽就跟大腦沒關係!”

張夢程緊張地問:“李主任,您是說有可能變成植物人?”

李主任撓撓脖子,猶豫了一下說:“現在可以確定心髒應該能夠複蘇,接下來就看腦複蘇得怎麽樣。”

張夢程焦急地問:“怎麽才能看出來,要到什麽時候才能看出來?”

“就看接下來七天,如果病人的神誌能在術後七天內逐漸清醒,那就沒什麽大問題,不過神誌清醒之後需要加強語言訓練和肢體功能鍛煉。”

“醒過來也說不了話?”

“受這麽重的槍傷,做了這麽大的手術,想恢複哪有那麽容易,需要一個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