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路遇

刑部尚書蔡荃近來非常的忙,因為懸鏡司名存實亡之後,好幾樁未完的案子被移交了過來,而刑部曆來查案立案的手法和程序與懸鏡司根本完全不同,這些案子又俱是上奏過天聽,由梁帝親自發下來查勘的,接到手裏,個個都是燒紅的炭圓。不過蔡荃是個天生的強人,夏江從天牢逃脫,已令他憋了一口氣,現在分配到自己手裏的事情,就算再難啃他也一定要把它給啃下來。

好在他有靖王支持,手下也頗有幾個非常得用的人,時時去蘇宅跟麒麟才子談談,也經常能得到有益的建議,因此辛苦一個月下來,竟也卓有成效。

誰知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新任大理寺正卿葉士楨竟是那麽一個古怪而又挑剔的人,案卷移去複驗監察,竟被他一下子挑了好幾個漏洞出來,除了“行文不合規範,用詞模糊”這一條可以視之為沒事兒找事兒以外,其他的漏洞還真是實打實的,讓自上任後一向意氣風發未曾遇挫的蔡荃一時灰頭土臉,刑部上上下下也因此全體進入了知恥而後勇的狀態,誓要爭回這口氣來。那場麵按沈追的說法是,“都快瘋魔了……”

瘋魔自然有瘋魔的效果,第二次複察,葉士楨挑了半天也沒挑出什麽來,隻好加簽同印,轉了內廷。經過他這嚴格一關,梁帝自然滿意,原本打算另擇人選掌理懸鏡司的想法也順理成章地打消了,允準靖王著手裁撤,將其職權細分,部分並入大理寺,部分並入了刑部。

至此塵埃初定。年輕的刑部尚書剛鬆了一口氣,禁軍統領蒙摯就拎著兩個捕頭上門了。原來這兩人不忿於大理寺卿一向對刑部的刁難,這一日竟然乘著抓拿一名犯人的機會。故意去衝撞葉士楨地轎子,恰好被蒙摯遇到。提前攔住了,沒出什麽波亂,悄悄地拖到刑部衙門交給蔡荃處理,頓時把這位尚書大人氣得說不出話來。

召來全司上下嚴厲申明不得對大理寺抱有私怨後,蔡荃對蒙摯平息事態的做法也再三道謝。兩人以前並無私交。因為這件事聊了一陣子,發現彼此還算投契。剛好兩家府第相隔不遠,蔡荃又有大半個月食宿都在衙門裏沒有回去見過妻兒了,說著說著便決定一起坐刑部的馬車同行回府。

在路上他們又找到一個新話題,聊起了現在隻有客卿身份地那位蘇先生,正說的高興,蒙摯無意中朝紗窗外瞟了一眼,突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蔡荃順著他地視線一看,也忍不住莞爾。隻見外麵熱鬧的街道上。戶部尚書沈追一身布衣便裝,懷裏抱著一個跟他的肚子一樣圓滾滾的西瓜,正在各個攤子上逛來逛去。時不時停下來跟攤主聊著什麽。

“沈尚書一向關注民生物價,確是好官。不過他抱個西瓜幹什麽?”蒙摯笑道。

“也許是才買的吧?”蔡荃也搖頭笑著。命車夫停下,兩人正打算下車去打個招呼。變故突然發生。

前麵一輛裝滿木材地馬車,捆繩意外斷裂,滿車碗口粗的圓木一下子全都滾落了下來,直衝沈追的方向砸來。其他的人都尖叫閃避開了,可沈追身體肥胖行動緩慢,蒙摯縱身飛撲過去也是遠水難救近火,眼見就要躲不過了,一道輕捷身影閃過,胖胖的戶部尚書頓時如麻袋般被人抄走,放在了一旁的街簷下。

“飛流!”蒙摯頓時一喜,“幸好你路過啊!”

蔡荃這時也已趕了過來,扶住好友。沈追驚魂稍定,忙過去向飛流道謝,可少年冰寒著一張俊秀的臉,隻“嗯”了一聲。由於近來常去蘇宅,蔡沈二人知道飛流的狀況,並不以為意,遊目四周看看,雖有許多攤子受損,現場亂成一片,但好在無人受傷,也算萬幸。那馬車的主人早已滿頭大汗,臉色煞白著,一會兒就被索賠地各個攤主給團團圍住。

“飛流,你這是去哪裏?”蒙摯見大家隻是在爭論賠償的錢數,並無大的衝突,便沒有去管,轉頭笑著問少年。

飛流哼了一聲,扭過臉去不看他,禁軍統領也隻好苦笑。自從那天提議向靖王坦白惹小殊生氣之後,衛護蘇哥哥地飛流就把他當壞人,不肯再理他了。

不過想想也真奇怪,以前不論自己提出多麽錯誤的建議,小殊總是會耐著性子跟他解釋為什麽不可以,但是那一天他什麽都沒說,直接翻臉走人,表現得相當疲累而且情緒化。

所以每每思及,即使是自認為是粗人地蒙摯也會覺得有些忐忑不安。

“沈兄,你是不是受傷了?”蔡荃突然驚問。

“沒有啊……”

“那這紅地……”蔡荃伸手摸了摸,“哦,西

飛流歪過頭看了一眼,從懷裏摸出一塊碎銀子來塞給沈追,倒把戶部尚書弄得滿頭霧水:“這幹什麽?”

“賠你!”

在場三人瞬間全都繃緊了臉,拚命想要把即將爆發出來的大笑給繃回去,一直忍到肚子痛時,沈追才喘過氣來,把銀子放回少年手中:“飛流小哥,你救了我地命啊,打掉一個西瓜還要你賠我,我成什麽了?”

“我打掉!”飛流認真地道,“我賠!”好啦,沈大人收著吧,”蒙摯忍著笑道,“飛流家教太好了,你不收他要生氣的。”

沈追哭笑不得地看著再次被塞過來的碎銀,正要說話,旁邊突然傳來一個輕薄的聲音。

“小美人,這樣的玉手可不能碰辛辣之物啊,來來來,我來幫你揀……”

三人轉頭一看,隻見街沿邊被滾木撞倒的蔬菜攤旁。一個二八年紀的少女正在揀拾滾落地蒜頭。由於被陌生男子搭訕,她頓時紅了臉,雖是小家碧玉。細看確實是豔色驚人。

“真是美人啊……”蹲在她身旁的那個輕浮浪子,看穿戴應出於富貴人家。容貌其實生得還甚是英俊,不過一臉隨時準備流口水的樣子實在給他地形象減分,何況他接下來說的話更過份,“小娘子,請問芳名。你許了人家沒有啊?”

少女羞紅了玉顏,想要躲開,剛一轉身,卻又被那浪蕩公子攔住了去路,“別急著走嘛,我是不會唐突佳人地,咱們聊兩句吧?”

蔡荃實在有些看不下去,冷哼了一聲道:“青天白日的,這位公子收斂一點。”

那浪蕩公子桃花眼一挑。半側過身子看向這邊,口中道:“收斂什麽?我跟小美人說話,你嫉妒麽?”剛說到這裏。他一下子看見了飛流,眼睛頓時一亮。

“哇。這位小兄弟也好漂亮。看起來身體很結實嘛,來。讓我捏捏看……”

蒙摯等三人眼看著那浪蕩公子色迷迷湊了過來,伸手就想去摸飛流的臉,不由一齊挑了挑眉,心知馬上就可以看到空中飛人的精彩表演了。

不過接下來的一幕卻讓他們幾乎眼眶墜地,隻見飛流一雙薄唇抿得死緊,全身發僵地站在原地,竟然就這樣讓那浪蕩公子在他地臉上輕輕地捏了一爪。

“嗬嗬嗬,飛流好乖,好象又胖了一點,我早跟長蘇說過了,叫他不要那樣喂你,喂胖了就不漂亮了……”浪蕩公子正說著,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回過頭去,跌足歎道,“小美人呢?跑得真快……好久沒見過如此璞玉了,可惜啊可惜。”

“那邊!”飛流指了指一個方向。

“啊,還是我們小飛流最好了,那我追小美人去了,你去跟長蘇說,我可給他帶了一份厚禮來,他一定高興。晚上咱們再見。”說完輕扇一搖,拔足就飛奔遠去。

“這……這人……是誰啊?”沈追瞪著那還算瀟灑的背影,結結巴巴地問。

“聽起來好象是蘇先生的朋友……他也會交這樣的朋友?”蔡荃疑惑地擰起了眉。

可是蒙摯卻若有所思地看著那人並不算快速的步法,神色嚴肅。

飛流大概是被“晚上再見”這四個字打擊到了,呆了半天,突然扁一扁嘴,一閃人影便已消失,不知是回了蘇宅,還是逃去了其他地方。

他們兩個一走,留在現場的三人當然也不會再繼續這樣當街站著。本來蒙摯是與蔡荃一路的,可他對這個邂逅相遇的浪蕩公子起了興趣,打算跟過去瞧瞧,於是便突然想起了一個非去不可地約會,表示要告辭。恰好沈追也暗示蔡荃有話跟他說,於是大家客套分手,蒙摯一個人離去,而沈蔡二人反而一起上了刑部的馬車。

“你聽說了嗎?”車簾一放下沈追就急急地道,“司天監的吉日已經占卜了出來,太子加冕禮定在了六月十六。”

“真地?”蔡荃頓時麵露喜色,“這幾日我忙壞了,什麽消息都沒顧得上聽。這麽說靖王再過半個多月就是太子了……看來朝局有望啊!”是啊,隻希望這之前不要再出什麽波亂就好了……”

“怎麽這麽說?我看萬事齊備,能有什麽波亂?”

沈追看了他一眼,“你沒發現靖王殿下近來一直鬱鬱不樂,好象有什麽心事一樣嗎?”

“沒……我這一向都快忙暈了……殿下為什麽不悅?”

“我要知道還跟你商量?”沈追皺著兩道有些短粗的眉毛,“朝政平順,邊關沒有險情,看皇上地態度也是聖寵日隆,我實在想不出,殿下到底還有哪裏不足?”

蔡荃仰頭想了半日,也想不出,道:“會不會是病了?”

“前日才聽說他在禦苑降伏南境送來地一匹烈馬,哪裏會是病了……”

“那也許是即將成為儲君,心裏到底有些惶恐吧……”

沈追默然半晌,道:“還是不象……但無緣無故的,又不知該如何問他。隻希望加冕之後,也許能好一些。如今太子冊立之事已定,譽王賜死地詔書隻怕這幾日也要頒下來了。聽說他連日上書悔罪請求免死。陛下都沒有允準。”

“興兵謀叛,怎麽可能免死?”蔡荃搖頭道。“譽王自己心裏也應該明白才是。他冒的這個險,贏,便是天下,輸,便一敗塗地。哪有第三條路?”

“這樣想來,竟還是先輸在他手裏地前太子好些,”沈追感慨道,“雖然幽囚外地,不近帝都,到底保了一家性命。這幸與不幸之間,真的很難定論啊。”

蔡荃突然眯起了眼睛,慢慢道:“你說……殿下的心事,會不會是為了當年地祁王?”

沈追嚇了一跳。一時忘了兩人在馬車上,本能地左右看看:“怎麽突然說起這個?”

“同是逆案,因為這樁想起了那樁有什麽稀奇的?”蔡荃奇怪地看他一眼。“你何至於這麽緊張?”

“你是不知道……”沈追籲一口氣,“當年祁王案時帝都幾乎血流成河。半朝地文武大臣求情作保。事情反而越保越糟,人殺了一批又一批。好幾個府第被連鍋給端了,我母親當時進宮,親眼看見榮寵一時的宸妃娘娘,死時竟是被一匹白綾裹了抬出去的……自那以後的這些年來,誰敢輕易提起祁王?”

沈追是清河郡主之子,位近宗室,他對當年的血腥慘狀自然比彼時還是地方小吏地蔡荃要清楚得多,剛剛簡單說了那麽兩句,竟似有些寒栗的感覺。蔡荃怔了半天,神色突轉凝重,肅然道:“可是祁王一案,是夏江主查的吧?”

沈追一凜,立即領會到了他的意思,也擰起了雙眉。

“靖王殿下一向對祁王案有異議,這個態度盡人皆知,他也為此被壓製了十年,時常連京城都呆不下去。如果主查祁王案的人自己謀逆,殿下的心裏怎麽可能會沒有想法?”蔡荃正色道,“我想他近來心事重重,多半是在考慮要不要向陛下提議重審祁王案。”

“千萬不能!”沈追冷汗都下來了,“冊立之事尚未行,如果惹惱了陛下就麻煩了。祁王案雖是夏江主查,但最終處置成那個樣子的人畢竟是陛下。若無強有力的證據而要求重審,陛下隻會認為他自恃新功,無端翻弄舊事。你是知道的,陛下最痛恨地是什麽?就是意圖貶低君威!要重審祁王逆案,不就擺明了認為陛下當年是犯了大錯嗎?陛下絕不會容忍的!”

“可是……”蔡荃堅持道,“從夏江謀逆就可以看出,也許當年的真相……”

“你怎麽還沒懂?”沈追沒好氣地道,“什麽是真相?你以為十三年前就沒有人對真相有所質疑嗎?可結果呢,或貶謫出京,或人頭落地,或者……乖乖地閉口不言。也許對陛下來說,祁王當時是不是真地反了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旦想反地話,隨時都可以反!”

蔡荃是第一次聽到這樣地論調,不由地全身一陣發麻,看著沈追半天說不出話來。

“總之,單憑夏江謀逆就推測當年是冤案,這個理由不夠,”沈追又放緩了語氣,神情有些無奈,“我想靖王殿下大概也是想到這一層,才這般鬱鬱不樂的吧……”

蔡荃目光沉沉地看著車頂,冷冷地道:“若我是靖王殿下,我也不會罷休地。”

“你說什麽?”沈追沒太聽懂,詫異地看向他。

“什麽叫做想反的話隨時都可以反?就因為這個,數萬的人頭便要落地?”蔡荃說著說著竟激憤起來,“天子之責,在於撫育萬民,天子之威,在於仁德懿範。並無反跡卻要疑人有反心,天子的胸襟如此,為臣者何來霽月光風?我原本還以為靖王為祁王不平,隻為他們兩兄弟情義甚深,今日聽你這樣一說,竟然……”

“好啦,”沈追一把捂住了好友的嘴,“當我什麽都沒說。不過看你都憤憤不平的樣子,我更能明白殿下的心情了。但急也不能急在這會兒,等將來……那個時候到了,什麽辦不成?咱們還是要找個機會勸勸殿下不要魯莽行事才好。”

“要勸你去勸,我不去。”

“好,你就當你的耿臣吧,我圓滑,我自己去勸。”沈追雖然賭氣這樣說,但想了想還是不妥,“我去也不合適,不如哪天請蘇先生勸勸吧。他這次隨殿下春獵,同經叛亂危局,聽靖王府的人說殿下現在對他禮敬有加。這人口才又好,他若肯出麵勸阻,殿下一定會聽。”

蔡荃其實心裏還是知道沈追的觀點是比他更合時宜的,僵持了一下,最後也“嗯”了一聲。

馬車外,此時恰好經過昔日的譽王府。透過紗窗看去,那曾經赫赫揚揚的親王府第,如今已敗落蒙塵。兩位尚書大人想起剛剛的討論,突覺世事白雲蒼狗,不由對視一眼,同時發出了一聲長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