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像是秋天裏最柔靜最清澈的湖水。

室內沒有銅鏡,也沒法看到自己的樣子,吳滿穿這身白袍,她穿的時候,還是挺好看的。素雅而不失莊重,大氣而不失柔美。頭上半披了頂白色的紗巾,略略低頭,便擋著了側臉,實用又美觀。

早上的時候,我特意施了粉黛,抿了口脂,讓自己顯得更鮮亮一些。無論男女老少,我都會對容貌姣好的人,產生更多的好感。

我想給官家,我的父親,留個好印象。

楊儉再次帶領著我進入內室時,孟真君已經不在了。官家換了位置,坐在矮塌上,名義上的三師兄立在他的一邊,拿捏著他的右臂,兩名宮女搭手立在一丈多遠的地方。

朱黃衣袖揚起又放下,瑩白纖長的手,拍了拍他身邊的軟塌說:“來,坐這裏。”聲音溫和幹燥,像是夾裹了初秋的風。

走近了,仔細打量著他。

臉色稍有些蒼白,眼睛卻是大而有神,閃著凜然的英銳之氣,睫毛濃密微翹,劍一般的眉毛斜斜飛入鬢角。五官清晰分明,神態沉穩。

看上去不陌生,但也不熟悉。就像是那小小的灌湯包,明明沒吃過,吃起來卻又覺得是吃過。

坐還是不坐呢?坐了妥不妥呢?

慕容謹為什麽不告訴我這些重要的事啊。

“小師妹,官家賜你坐呢。”順著聲音尋去,大腦袋含笑望著我。

那就是能坐了。

我斜坐下來,兩手交疊放在膝蓋上。

“中午想吃什麽?”官家歪著頭看著我問。這時候,我在他眼神裏讀到了微微的俏皮。是的,就是俏皮,像個小孩子一樣帶著點美好的調皮。

我望著他,眨眨眼,又眨眨眼。

這個人是我父親,我應該叫他父皇,據說我們八年沒見了。久別重逢不該是抱頭痛苦,或是熱淚盈眶嗎?或是互訴衷腸,噓寒問暖嗎?或是激動得語無倫次嗎?

這些都沒有。

目前為止,他對我說了兩句話,兩句再平常不過的話,就像昨天我們才剛見過麵一樣。

他淡定,我不淡定啊。我有問題,急等答案呢。

“我是福月帝姬嗎?”我說出了,我的第一句話。

室內靜悄悄地,隻有水漏的“嘀嗒”聲。片刻後,他說:“你叫小天,趙小天。”說完,他眉毛上揚,無聲地笑了。

他長的也是很好看的,私以為比慕容家主和宮紫龍都好看。

這個判斷可能摻雜了我個人的偏見,因為慕容家主和宮紫龍,都沒這樣對我說過話,也沒這樣對我笑過。

輕快的語調是淡淡的自豪。

幹淨而純粹笑容裏帶著淺淺的寵溺。

這一切,是如此的自然而又美好。

“我的記憶能找回來嗎?”我的第二句話。

我的話落後,他的笑意似春光裏的細花,被乍暖還寒的冷風吹散,無影無蹤。

“在同裏過的可好?聽說你同他們家老大私奔了,他對你好嗎?”他輕聲說。

我點了點頭。

“你猶豫了一下,看來是不太好。”他遞了一枚青色的糖果給我:“你小時候愛吃的,微甜裏帶著點酸,你小時候不喜歡吃太甜的東西。”

我遲疑了一下,接了,放在手裏。

青青的果子躺在我手心,我想到了菜青蟲。胖胖的菜青蟲,躺在誰的懷抱裏安然入睡。

“三年前,吾見過他。看上去,還算可靠,不過配我們小天差了些。他竟然對你不好嗎?”官家望著我,探究的目光噙了一絲悲涼。

我笑了一下,說:“還行。”

“你還小,不著急,夫君要好好選。若是他對你不好,就另換他人。別的都不重要,能對你好就行。”他歎了一口氣,接著說:“你是春天的生辰,過了年十九,是大姑娘了。”

在我不知道該怎樣接話時,他又說:“二月二十九,也是觀音菩薩降生的日子,那天她成了三公主。”他臉上又有了笑意,“你是九公主,我們唯一的公主。”

我娘親常說,我就像隻歡快的小黃鸝。

黃鸝整日裏多嘴多舌,唧唧啾啾地叫個不停。

我的話也特別多。

確實很像。

眼前這個人,我今天才剛剛見到他,可他對我是這樣的熟撚而又親切,這讓我非常的不適應。

這種不適應令我變成了一隻呆頭鵝,無法應對來自人類的關懷,不知道怎樣與他交談。

我飛快瞟了一眼,我名義上的師兄,慕容謹的師兄。他對我又是一笑,笑的意味深長,莫名其妙。

“你想要什麽?”官家又拿了一枚果脯給我:“有點酸,你嚐嚐,很好吃。”

我接了,在手裏放了片刻,放裏了嘴裏,點了點頭:“好吃。”

他笑意更深了,“這次來,你一定要說出個願望,好讓吾為你做。趁著吾還在位,讓吾用手中的權利,為你做些事。”

每年娘親生辰,我都想盡了辦法,為她準備禮物。可她無欲無求的樣子,感覺把整個同裏送給她,她都不稀罕。我常常想,如果知道她想要什麽就好了。

想為對方做些事的心情,我特能理解。

別的東西,怕他沒有;要的東西小了,又擔心未能達到他的心意。慕容家每年付我的學費,被師父打了一半的折扣,還需要五千兩銀子。跟著師父學了四年,那就是兩萬兩。

親生父親是皇帝,八年未見,以後可能也見不著了。

我想了想說:“我想要三萬兩銀子,外加一張全國通用的路引。”

官家的臉色,稍稍變了些,緩慢地說道:“他們家老大,果然是對你不好嗎?”

“挺好的。”我笑著說。

這句話脫口時,我才意識到,要銀子有些不妥。慕容家那麽有錢,身為未來家主的大少爺,即使離家出走,也不可能缺錢。

我提這個要求,說明什麽?說明大少爺的錢,跟我沒關係啊。

這趟不管是誰安排進來的,最先提議的是慕容謹,他又想辦法通知了眼前的官家父親。

這算什麽?慕容謹對我不好,又如此做,在別人眼裏不是圖謀不軌嗎?

在我思索著該如何解釋時,官家把桌幾上的茶水,往我這邊推了推說:“望月宮的宮九你認識嗎?”

話題跳的些快,但是問題簡單,我未加思考地說:“認識。”

“你覺得他人怎麽樣?”

娘親說,整個皇宮,隻有官家一個親人。雖然不明白他是什麽意思,那他肯定不會害我。又想到過幾日,太子要登基為帝,宮九是太子的人。我便說道:“挺優秀的,劍法很高,人也很聰明。”

“你娘是宮紫龍的師妹。”

我眨了眨眼。

怎麽可能,這麽大的事,娘親怎麽從來沒說過。轉而就想到,他說的娘,不是我娘親。

我親娘竟然是宮紫龍的師妹?

慕容謹同我講過,我的親娘劉貴妃,唔,應該說是明節皇後,她的娘家是個酒保,出身低微。入宮後卻很得寵,由最初的才人,一直封到貴妃,官家想立她為皇後,因為沒有兒子,被朝臣們極力反對,未能如願。最終在死後,官家擲了奏呈,追封了皇後。

我問過慕容謹,人都死了,什麽都不重要了,在意那些虛名做什麽。慕容謹說,皇後才能同皇帝葬在一起。

她的葬禮是依著皇後的最高規格操辦的,當時她宮裏的人哭聲一片,官家更是悲慟,其中一個妃子因為沒有悲色,被當場貶為庶人。

還有個眾人皆知的傳說,說是第二年的上元節,官家想到與她一同賞燈的情景,不禁悲從中來,當著眾人掩麵而泣。

在慕容謹的話裏,我總結出了兩條,一親娘出自普通人家;二官家很愛她。他同我說些時,我想到娘親對我說的,親娘當時是頂著劉家的名頭入的宮。我當時還以為劉家是重臣之家呢,竟然是酒保。

現在官家又說親娘是宮紫龍的師妹,身份很複雜的樣子啊。究竟什麽樣的身份,還不如酒保之家的身份呢?

“你跟你娘長的不太像,但在你身上,卻能看見你娘的影子。是不是很奇怪?”

我從思考裏回過神來,望著官家有幾分熟悉眉眼,終於想起來,哪裏熟悉了,跟鏡子中的自己有些像。

“小時候,別人都說你長的像我,尤其是眼睛。現在看起來,一點也不像,你的眼睛比我的好看多了。”他笑了笑說:“明亮又深沉,像是秋天裏最柔靜最清澈的湖水。”

我剛想接話,楊儉進來了。

“官家,太子殿下來了,在門外候著。”

“嗯”官家的臉上有些不悅,“那就讓他再候一會兒吧。”

“殿下像是有急事。”楊儉對著官家說完這些話,又轉向我說;“姑娘,讓小的帶您和李先生去休息。”

------題外話------

眼睛是心靈的窗口。

明亮又深沉,表明這個人既單純又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