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華夏(大結局)

隆武十三年三月,正是草長鶯飛、桃花盛開的季節。在這個月中旬的一個清晨,南直隸寧國府涇縣,一支由三艘小船組成的船隊從清弋江上駛來,最終在停靠在縣城北門外的碼頭。

還沒等仆人放好跳板,周天正便已搶先一步跳上了岸,貪婪地吸了一口帶著水草芳香的新鮮空氣,他等到這一天的到來等得實在太久了。

去年初,周天正由左府軍第一近衛營營官調任新組建的第二戍衛鎮副總兵。因為第二戍衛鎮常駐南京,所以從那以後他便一直帶著家人住在那裏。當時他的調任還引起了不少議論,畢竟戍衛鎮隻是駐防地方,無論是重要性還是立功的機會都不能和主力鎮相提並論。尤其是在北方的韃子已經日薄西山的情況下,調到戍衛鎮也就基本意味著失去參與北伐獲取軍功的機會。一個屢立戰功的近衛營營官被調到這樣一個不怎麽重要的位置,是不是有點被發配的意思。

但周天正卻並沒有在意這些,他知道自己的能力,做一個營官或許還能勝任,職位再往上的話就有些吃力了。他的調任也是左都督府組織考核後的結果,如今左府軍中人才輩出,在考核中他確實沒有競爭過其他人,所以對這一安排他並沒有什麽怨言。

到了南京上任後,離家就已經比較近了,但由於當時南京距離明清對峙的徐州一線並不是很遠,第二戍衛鎮的任務也並不輕鬆,所以周天正一直也沒有工夫回家去看看。去年九月,大明開始北伐,清軍節節敗北,到今年年初,河南、山東相繼宣告光複,南京對於大明來說也就成了真正的大後方。這時候周天正終於能夠請上幾天假回家看看,這也是他多年來的夙願。

“爹爹,爹爹!你跑得好快呀,虎兒都快追不上你了!”五歲的兒子剛一上岸,便掙脫了仆人的手跑向了周天正。

“喲嗬,虎兒跑得也很快啊!”周天正哈哈大笑,抱起了兒子。

隨後,他的妻子楊氏和兩個更加年幼的女兒以及一眾仆人、丫鬟也紛紛上了岸,帶著大包小包,差不多已經是他在南京的全部家當。這一次出發前,他就已經和妻子商量好,讓妻兒們先回老家居住。等過個一兩年,韃子被徹底鏟除之後,他也會辭去軍職回老家來居住,這輩子都不再離開了。至於日後的生計也絲毫不用擔心,且不說他這些年來在軍中所獲得的朝廷賞賜和左府軍內部頒發的獎金,隆武十年涇縣光複之後,官府把當年屬於他周家的房屋田產也全部發還給了他,安安穩穩地當一個富家翁已經綽綽有餘了。

一行人從北門進了縣城,先找了個客棧暫時歇了下來。周天正叫來管家吩咐道:“你去租幾輛馬車來,我們在城裏吃完中午飯就回周家莊。記住,不要驚動縣衙。”

管家答應下來轉身去安排了,周天正站在臨街的二樓客房窗戶前打量著他已經快有十二年沒來過的涇縣縣城的模樣。

自從弘光元年之後,涇縣已經有十幾年沒經曆過戰火,三年前的光複也是和平光複,所以人氣比較旺盛。到了這個時辰,臨街的店鋪已經相繼開了門,一些小販也已經挑著各自的貨物來到了各自往常的位置,街道上的行人漸多,喧鬧的一天漸漸地拉開了序幕。

光複已有將近三年,涇縣縣城裏的士民百姓都已經重新換回了弘光元年之前的服飾,隻是頭發暫時還長不出那麽長,能夠挽出的發髻比較小,和過去還是有些差別。

沿街的叫賣聲漸起。突然,街道上出現的一個寬袍大袖、秀才打扮的人吸引了周天正的目光,吸引他目光的不是別處,而是秀才頭頂上那完整的發髻,絕對不像隻留了三年。

“難道此人當初也是不願剃發,逃往了南邊避難,光複後才回涇縣老家的?”周天正頓時有些好奇。

就在周天正有些好奇的目光中,秀才怒氣衝衝地在街邊掃視了一圈,終於發了目標,上前幾步來到一個小販的攤子前,指著那小販怒斥著什麽,小販當然不敢得罪秀才老爺,連連告饒。

說話間,秀才伸手往頭頂上一取,竟把整個發髻都取了下來。周天正有些意外,原來這人戴的居然是假發,隨後他也發現了那小販攤子上的貨物,不是別的,竟是一頂頂帶發髻的假發。這時候,周天正差不多猜到了事情的原委,應當是這秀才買了小販的假發後發現並不好用,回頭找小販算賬來了,頓時不禁啞然失笑。

吵鬧處圍觀的人漸漸增多,周天正看了幾眼也不再關注了。這時,一個仆人上來稟報:“老爺,這是店家送的寧國府時報。”

“哦,拿來吧。”周天正知道,在龐帥的主持倡導下,如今像武昌、長沙、南昌、南京、廣州這些大城中都辦了報紙,主要刊登一些時新要聞等,目的在於開闊士民百姓們的眼界、起輿論的導向作用。沒想到如今這涇縣竟也有了報紙。

他拿過來一看,報紙隻有區區四個版麵,印製水平也一般,主要以文字為主,和他平時看的《南京時報》相比差遠了。但仔細想想,這也難怪,在這種識字率不高的小地方,報紙的受眾並不會很多。這《寧國府時報》想必也是官辦的,並不以盈利為目的,印製粗糙也在所難免。

今天這寧國府時報的頭版頭條便是《千裏邊關盡漢騎,九州河山皆華夏》,說的是楚國公、左軍都督府都督、征虜大將軍龐嶽和右軍都督府都督王東日已經率北伐大軍的主力收複京師,大明王師的紅旗時隔十三年後再一次插在了北部的邊牆上,奴酋福臨僅率少數殘部逃往遼東。

這條消息,周天正在離開南京的當天就已經在南京時報上看過,算算應該是上個月的事情。當時他和身邊的所有戰友一樣,興奮得不能自已,神京光複,也就意味著韃子徹底完蛋,大明離中興之日已經不遠了。

但今天這寧國府時報上似乎又加了幾條新的消息,比如:鎮西將軍孫可望、安西將軍李定國等已率軍攻入陝西,收複了西安......

周天正知道這孫可望一直盤踞雲南聽調不聽宣,此次之所以肯奉詔從西路北伐,多半還是為了一己之私利考慮,要是讓他占了陝西,和四川、雲南連城一片,豈不又是第二個大西國......

但這種想法也隻是在他腦海中一閃即逝,他隨即便否定了這種情況發生的可能,因為他相信左府軍,相信龐帥,在當今這天下,已經沒有誰再是左府軍的對手。

或許再過不久,遼東光複的消息也能傳來了......此刻,周天正的心裏充滿了肯定。

傍晚,周天正帶著家人抵達了涇縣縣城以南三十裏的周家莊,他闊別十二年之久的老家。

十二年過去,物是人非,一切對他來說是那麽的熟悉,又是那麽的陌生。

涇縣光複後,官府把原屬於周家的田地、宅院等都發還給了周天正,並派人去了一趟南京,把地契、房契都送到了他手裏,隻是由於之前有任務在身,他一直沒有時間回來。

已進入周家莊,周天正和妻兒就下了馬車,仆人們也都下了馬。沿途的村民都一臉好奇地看著這些看上去來頭不小的陌生人。當年周源清組織義師反清,兵敗罹難後,整個周家莊都被清軍屠戮一空,如今的這些村民都是官府後來從外地遷來的,所以並不認識周天正。

周天正並不以為意,一路上微笑著跟村民們點頭示意。村民們更覺得這位大官人為人和善,也報以善意的笑容。

不久之後,終於到了莊內的周家老宅門口。去年底,涇縣縣令組織人手將周府修葺一新,裏麵所缺的家具也全部補齊,等的就是周副總兵衣錦還鄉的一天。

周天正站在大門口看著門楣上寫著“周府”的牌匾,一陣前所未有的酸楚刹那間便填滿了整個胸腔,眼淚奪眶而出。從軍十餘年,他自以為早已看透了生死,不會再輕易動感情,但此時才真正發現,故鄉、家園一直占據著內心深處最柔軟的地方。

大門吱吱呀呀地打開,一個白發蒼蒼的瘸腿老者走出來,遠遠地看了周天正一會兒,頓時呆住了,又過了一會兒才顫抖著問道:“你是......少爺?”

周天正也認出了麵前的老人,趕緊上前扶住他,滿含淚水地點點頭,激動地說道:“全叔,是我!我是正兒,我回來了!”

老人正是當年周府的管家周全,在周源清兵敗後,他逃往南方避難,涇縣光複後才又回來。官府知道他是當年周府的管家後,便把周家老宅交給了他打理。

周全老淚縱橫、嚎啕大哭:“少爺啊,我總算等到你回來的這一天了!當年我對不住老爺啊!老爺夫人都遇了害,那麽多鄉親都死了,隻有我一個人逃走了!我不是人,我無能啊!老爺對我恩重如山,我卻連老爺的屍首都沒保住.......韃子,韃子是一群畜生啊......”

周天正緊緊地抱住周全,同樣淚如泉湧:“不要說了,全叔!看見您老人家,我就好像又看見了我爹和我娘。今後,您老就是我的親人長輩!您老也不用再擔心,天下馬上就要太平了,韃子完蛋了,再也不會來了......”

周天正的妻子楊氏和幾名丫鬟同樣淚流滿麵,仆人們也都紅著眼圈低下了頭。隻有他的兒子虎兒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道這些大人們為什麽會哭。

周家莊北麵一座小山的山腳有一片墳包,當年遇難的周家人都埋葬於此。但周源清的墓卻是空的,當年他遇害後,清軍連他的屍首也沒有放過,後來涇縣縣衙為周家人整修墳塋時隻能以衣冠塚代替。

周天正在周全的指引下來到父母的墳前,點起帶來的香燭後跪倒在地,連連磕了幾個頭。他的妻子也帶著最大的兒子虎兒過來跪下磕了頭。

“爹、娘,正兒回來看你們了。如今中原光複了,韃子完蛋了,你們的仇,還有天下所有漢人的百姓的仇都報了。我也沒給您二老丟臉,這些年我在戰場上親手殺了無數韃子......”周天正淚流滿麵,“現在我帶著妻兒回來了,周家也有後了,再過不久我就會辭官回家,守著咱們周家的田地宅院再也不離開了。十幾年了,孩兒是真的想家,真的想你們啊......”

晚上,周天正抱著兒子坐在後宅的小花園裏,看著夜空中的一輪皓月出神。他記得十二年前,他從軍離家前的最後一個夜晚,父親就是在這處小花園裏對自己作了最後的一番叮囑。那一晚的月亮也正如今天這樣明亮,似乎十幾年來一直都沒有變過。

“爹爹,你小時候就住在這裏嗎?”兒子虎兒突然問道。

周天正微笑著點了點頭:“對,爹爹就是在這裏出生,在這裏長大的。爹爹小的時候,你爺爺也經常像這樣抱著爹爹坐在這院裏看星星。”

虎兒又好奇地問:“那爹爹你後來為什麽那麽久都沒有回來呢?”

“因為當時我們打不過韃子,而現在,韃子打不過我們了。”

“為什麽現在韃子打不過我們呢?”

周天正摸了摸兒子的小腦袋,溫和地笑道:“因為呀,現在我們漢人裏有許多像龐大帥那樣的大英雄!”

清風徐徐,小花園中月色如水,一如十二年前。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