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定局

麵對兵臨城下的十餘萬明軍,南京城中的滿清一班文武如坐針氈,而此時在揚州以北的邵伯湖東岸,邵伯鋪附近,濟爾哈朗同樣是憂心忡忡。

大明潛心發展數年後的此番東征從一開始就引起了清廷的高度重視。畢竟江南乃財賦重地,又是明朝故都所在,一旦讓明軍得手,不僅天下的反清勢力會大受鼓舞,也意味著清廷將丟掉一個重要的錢袋子。所以,盡管此時北方的局勢還不平靜,清軍的可用之兵也不寬裕,但清酋順治還是下詔征集了一支近五萬人的大軍,由濟爾哈朗統率著前去馳援江南。

近五萬人的大軍裏,八旗兵就超過了兩萬,雖然包括了不少新近抬旗的蒙、漢軍旗人,但也雲集了目前仍能上陣的大部分八旗悍將。鑲黃旗滿洲固山額真卓布泰、巴牙喇纛章京鼇拜兄弟倆,鑲黃旗漢軍固山額真劉之源,正紅旗滿洲固山額真碩詹、蒙古固山額真濟席哈,正藍旗滿洲固山額真藍拜等一大批悍將都在從征之列。

盡管知道明軍的實力尤其是龐嶽麾下左府軍的實力已經今非昔比,但濟爾哈朗一開始還是沒有喪失信心。他堅信,憑著自己麾下的這些兵馬再加上江浙的駐軍,即便不能徹底擊敗明軍,但守住江南還是問題不大。

然而形勢的發展卻並不像他所想象的那樣順利,大軍還沒抵達揚州便被一支明軍阻擋在了邵伯鋪附近。濟爾哈朗從旗號上看出那是大明左府軍的第五鎮,領兵的第五鎮總兵官劉仁駿的名字他也早有耳聞。六年前,龐嶽在江西全殲譚泰之軍那一戰,就是這個劉仁駿鎮守湖廣鎮左翼,一直堅持到最後譚泰軍陣線的徹底崩潰。兩年前,敬謹親王尼堪率軍自浙北攻打浙南,又是這個劉仁駿率軍與右府軍一部共同擊退了尼堪的進攻,守住了防線。

濟爾哈朗之軍在邵伯鋪附近頓兵的同時,南邊又有消息傳來,另一支近萬人的明軍正在全力攻打揚州,坐鎮揚州的安郡王嶽樂在拚死固守。

“劉仁駿乃偽明軍中的善守之將,領兵風格尤其堅韌。在此地拖的時間越長對我軍便越不利,我軍必須一舉作氣擊破其軍,盡早南下揚州、江寧。如不能一舉破之,也當盡早分兵繞路南下。”濟爾哈朗在軍議上定下了作戰的總方針之後,很快便揮軍對當麵的左府軍第五鎮發起了進攻。

……

六月三十日,揚州城

近十年不見的戰火硝煙和震天喊殺聲再次出現在這座幾世繁華的古城。和弘光元年的揚州保衛戰相比,當今的攻防雙方調了個個。守城的變成了清軍,攻城的則變成了明軍。

嶽樂雙目盡赤地手提重劍站在垛口後,臉上身上血跡斑斑,有他自己的,也有之前攻上城頭的明軍的。城外,明軍正在整隊、準備下一輪的進攻。無論將官士卒,人人盔上紮著白布,還打著不少底色素白的血旗,一片肅然蕭殺。

嶽樂知道這一戰的重要性,如果揚州失守,也就意味著南京的守軍將被阻隔在長江南岸,徹底成為一支孤軍。雖然從南京離開的前一晚他應下了尼堪的叮囑,但骨子裏愛新覺羅氏的架子讓他還是不甘心就此放棄。

城外,崔守成同樣是雙目盡赤。連續攻城已經有七天了,從烈火營調撥給第三鎮的攻城重炮也已經將城牆轟出了好幾個缺口,有好幾次距離破城隻在一線之間,但是又似乎總是差了那麽一口氣。

家就在眼前,仇敵就在眼前,家卻仍然被仇敵占據著。向來沉著穩重的崔守成此時也無法再保持平靜。

“這一次,我親自率軍登城!若我戰死,我的指揮權由副總兵接任!副總兵戰死,則由參謀官接任!”崔守成整理了一下身上的鎧甲,大吼著下令道。

“大人乃第三鎮的主將,豈可以身犯險?”第三鎮副總兵鄭新趕緊上前勸道。

見崔守成還要說話,鄭新又是大聲說道:“讓我先去!若我戰死後還未破城,大人再上也不遲!我戰死了,有大人在,第三鎮就仍然還有主心骨!若是大人戰死了,我卻幹不了大人的活!”

說完,鄭新便搶在崔守成前麵,帶著幾個親兵策馬離開了鎮指揮部所在位置,前往交戰的第一線而去。

……

當晚,揚州以北邵伯湖東岸

經過第一天的交戰之後,濟爾哈朗發現對麵的明軍很不好打,人數上雖然隻有他麾下大軍的一半不到,但防線布置得頗為老道,步、騎、炮兵相互配合,組成了一道難以逾越的屏障。第一天的交戰,清軍甚至沒占到多少便宜,鑲藍旗蒙古梅勒章京渾津還在衝陣的路上被炮火殃及,身受重傷。

“鄭親王,揚州、江寧戰事要緊,我們不如繞道,在此地耗時太久恐怕會貽誤戰機。”軍議上,鑲黃旗漢軍固山額真劉之源建議道。

“才打了第一天,打不透就繞路,我八旗勇士的臉麵何存?”鑲黃旗巴牙喇纛章京鼇拜沉聲反駁道,“再者,我軍能繞道,這股偽明軍難道就不會尾隨甚至又重新繞到我們前麵?”

“如今偽明重兵雲集江寧城下,江南幾成敵境,我軍若不掃清當麵之地就貿然繞路南下,到頭來豈不是孤軍深入、腹背受敵?”鑲藍旗滿洲固山額真藍拜也道,“難道都忘了順治五年末,譚泰固山在江西全軍覆沒的舊事了嗎?”

此話一出,軍帳中頓時如同炸開了鍋。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議論紛紛,表達著各自的觀點。揚州、南京局勢的危急,此處卻難以打開局麵的困擾,使得整場軍議上都充滿了焦躁不安的氣氛。

最終,濟爾哈朗決定明日繼續攻打,並派人搜羅船隻,做好分兵繞道南下的準備。

次日整整一個上午的交戰過後,清軍還是沒有取得絲毫進展。下午,南邊傳來的消息給了濟爾哈朗當頭一悶棍:就在昨日,揚州被攻破,駐守的五千多兵馬大都戰死,安郡王嶽樂在突圍出城後不知所蹤。

濟爾哈朗頓時呆立當場,久久都沒有反應。

……

戰事結束後的揚州城中一片蕭條。

九年前那場慘絕人寰的大屠殺讓這座古城變成了鬼域,後來滿清從周邊遷徙人口至此,好不容易才逐漸恢複了點人氣。但最近江南的這場戰事讓這剛聚集起來的人氣又消散了大半,城中的不少百姓在戰前就逃走了,剩下的也都閉門在家不敢再輕易外出。清軍在布置城防的時候又拆毀了不少民房,偌大的城中隨處可見破敗的廢墟,大街小巷裏冷冷清清,幾乎空無一人。

崔守成默默地走在熟悉而又陌生的大街小巷中,從記憶深處辨認著家鄉的模樣。這是他出生和成長的地方,也是他這些年來無數次在夢中回過的地方。但如今真的回來了,他卻說不出心裏究竟是什麽感受,沒有激動、甚至也沒有哀傷,隻是一直默默地走著。

一路走過,身邊的景物不斷與曾經的記憶重合,直到走到一處破敗的小院前,他停了下來。

刹那間,無數回憶一齊從他的腦海中湧出。

那一年,衙門的差役正是穿過這處院門,送來了他考中武秀才的喜訊;

那一年,他帽插金花、身著紅袍,在震耳的爆竹聲和禮樂中將新婚妻子迎進了這處院門;

那一年,他休沐期滿、啟程返回軍中的那天早上,衛所武官出身的老父在這處院門前對他說“大丈夫以身許國,何懼生死”,妻子抱著剛出生的兒子在一旁看著他,笑中含淚……

這一刻,他終於忍不住跪倒在地,放聲痛哭。

身後的親兵都站在原地,默默地垂下了頭。

……

七月初五晚,龐嶽坐在中軍部帳內批閱著當天的公文。形勢發展至今,他的內心已經越來越平靜,再也沒什麽好擔心的了。鎮江、揚州均被攻破,濟爾哈朗的援軍也被牢牢地擋在了揚州以北,南京城中的清軍已完全成了翁中之鱉。一切的一切,都將成為必然。南京必然會被攻破,尼堪、洪承疇、朗廷佐等也必然一個都跑不了……

批完最後一道公文,龐嶽愜意地伸了個懶腰。這時,有親兵進來稟報,說是洪士銘求見。

“帶他進來吧。”龐嶽沉吟片刻,點了點頭。

“見過大帥!”洪士銘進來後恭恭敬敬地行禮。

隆武六年,左府軍和廣東鎮攻取福建,在洪承疇老家南安抓獲了其子洪士銘。從那以後,龐嶽便把洪士銘留在了都督府聽用,這次東征出於某種考慮也把他一同帶上了。

“日升這麽晚了還來求見,有什麽事嗎?”

“學生……學生有件事想求大帥。”洪士銘支支吾吾道,一句話沒說完額頭就已經開始冒汗。

“不用這麽緊張,先說說是什麽事吧。”龐嶽微笑著鼓勵道。

“家父賣身事虜,殘害了無數漢人同胞,哪怕百死也莫贖其罪,所以……所以學生不敢、也不會奢求王師收複南京後能留他性命。但學生……學生想求大帥,能否看在他當年也曾為大明效力奔波的份上留他一個全屍,讓他入棺?”洪士銘戰戰兢兢地說完後,許久沒聽到回音後,才鼓起勇氣抬頭,發現龐嶽正在慢悠悠地品茶,趕緊又把頭低下。

龐嶽放下茶碗,卻不直接回複,而是問道:“日升,你說是性命重要還是名聲重要?”

“這個……”洪士銘不知龐嶽為什麽突然要問這些,但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人固有一死,而名聲卻可一直流傳。所以學生覺得應當還是名聲重要。”

“那身為漢人,賣身事虜、數典忘祖是會留下好名聲還是壞名聲?”

“當然是壞名聲。”

“哦,”龐嶽微笑著點點頭,又問,“那既然如此,令尊當年為什麽不在鬆山自盡,成就一個百世流芳的忠臣美名呢?難道他就不知道人固有一死的道理?或者說他從沒聽說過張弘範和文天祥?”

洪士銘額頭的汗珠更密了,一時無言。

“好了,不用緊張,我沒說讓你一定要現在回答。這個問題你下去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來跟我說。隻要你分析得有道理,那你之前的那個請求也就不算過分。”

“多謝大帥!”洪士銘回過神來,擦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小心翼翼地告退。

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什麽?龐嶽之前也想過很多,但真正的答案隻存在於洪承疇自己心裏。不過沒關係,要不了多久,或許就有機會去找洪承疇當麵驗證了。

……

七月初六一大早,包圍南京的左府軍和右府軍再度大舉攻城。

上午巳時二刻,城北儀鳳門附近幾聲震天動地的巨響,滿天煙塵匯成的巨龍刹那間便籠罩了整段城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