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主仆

深沉的夜幕下,裹著血腥的涼風吹過城牆,吹過城外的連綿營寨。雖然隻是晚秋,四下裏卻透著一種難以名狀的冷。

清軍圍困南昌已經快三個月,期間攻守雙方大小戰不下數十,留過的鮮血早已令大地變色,城牆也早已被硝煙熏黑,破了又補、補了又破。

然而處於絕對優勢的清軍卻至今沒有拿下這座看似已陷入絕境的城池,尤其是上個月吉安告破的消息傳來之後,城中的守軍的抵抗更是前所未有的堅決。

“該死的南蠻子!橫豎是個死,較這個勁有鳥用!”鑲白旗漢軍左翼牛錄章京,寧爾佳·賽尚濱在查完哨回帳的路上又一次衝著遠處模糊的南昌城輪廓暗自罵道。

作為包衣出身的旗人,萬千炮灰中的幸運兒,賽尚濱的人生氣運本來還是挺不錯的,短短十幾年間便由一個普通的種地包衣竄升至鑲白旗的漢軍甲喇章京,並得以抬旗滿洲,並被賜姓寧爾佳氏。這裏邊或許有他遠房叔祖寧完我的因素,但更多還是靠著他本人的奮鬥。

可自從去年開始,賽尚濱的個人氣運便似乎走在了下坡路上。先是去年的長沙之戰,在一次前哨戰中被打得全軍覆沒,被降職戴罪留用。今年好不容易又撈著這個南下建功的機會,大軍卻又在這南昌城下遲遲不得進展。

究其原因,一切又都與那湖廣鎮有關。要沒有這支鐵了心要和大清對著幹的兵馬,有哪裏會有這麽多倒黴的事情?一想到這兒,賽尚濱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在心裏邊把湖廣鎮那位姓龐的主帥的祖宗十八代挨個問候了一遍。

“主子,您回來了?”賽尚濱剛回到自己的帳篷門口,戈什哈陳富貴便殷勤地迎了上來,接過賽尚濱的兵器和頭盔,把他往帳篷裏迎。

陳富貴原本是賽尚濱家的包衣,前兩年才抬的旗,抬旗之後又一直在賽尚濱身邊充當戈什哈。老主子和老奴才倆,可謂再熟悉不過了。

“主子,不是奴才鬥膽說您,有時候您也別太委屈自個了,沒必要把啥事都往自個身上攬,還得多保重身體才是,畢竟這大清國的仗不是您一個人在打。”陳富貴打來洗腳水給賽尚濱洗腳,見主子眉頭不展,又滿臉堆笑地勸道。

“你他娘的懂個屁!”賽尚濱瞪起眼睛罵了一句。

“是是是,奴才多嘴!奴才多嘴!”陳富貴趕緊打了自己幾個耳光。

賽尚濱重新閉上眼享受了一會兒,又把眼皮睜開一條縫,冷不丁地說道:“富貴啊,這兒離你家已經不遠了吧?”

陳富貴被問得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老老實實地堆笑著回答:“不敢勞主子掛念,奴才的老家在貴州布政使司鎮遠府,離這兒還遠著呐。”

陳富貴的人生經曆說起來也有些坎坷。崇禎三年,隻有十五歲的他還是鎮遠府某家商號的小夥計,跟著掌櫃的在四川販貨的時候被北上馳援遼東的白杆兵抓了夫役。千裏輾轉,九死一生來到遼東之後,他終於找了個機會成功逃脫。誰知才出虎口又入狼窩,很快又被明軍張春部抓了夫役。後來,馳援大淩河的張春部在長山之戰中全軍覆沒,陳富貴也跟著成了後金軍的俘虜,被充作了包衣。

和同樣出身包衣的賽尚濱不同,陳富貴天生膽小,所以也就沒那麽多建功立業的機會,當了十幾年的老包衣才抬旗撈了個漢軍旗人的身份。而和他差不多同時成為包衣的賽尚濱則早就抬旗滿洲,成了他的主子。

“十幾年沒回家了,你一定很想家吧?”賽尚濱眯著眼睛,似乎是隨口說道。

陳富貴愣了一下,隨即一個激靈,忙不迭地把手從洗腳盆裏拿出來,撲倒在地上戰戰兢兢地磕了幾個響頭:“主子……主子明察,奴才從不敢對主子、對大清有半句怨言。奴才被迫離家,那是天殺的白杆兵造的孽。奴才回不了家,那是該死的偽明餘孽對抗大清一統天下所致。奴才要怨恨也是怨恨這些混賬王八蛋。想當初,要不是大金王師把奴才從明軍的魔掌裏解救出來,奴才又如何會活到現在……”

說到最後,陳富貴幾乎是涕淚齊下。他不能不這樣,因為他知道,眼前的這個王八蛋雖然是抬旗的假滿人,但論起心狠手辣來卻是不惶多讓。當初和他一同來的五個包衣,最後就隻有他活了下來。而他之所以能活到現在,靠的也就是這種謹小慎微的態度。

“行了,行了!我也不過是隨便問問,你這狗奴才,真是屬兔子的,滾起來好好說話!”賽尚濱或許的確隻是那麽隨口一說,並沒有特意針對什麽,看到陳富貴反應這樣激烈,不禁皺起了眉頭。

“是,是,謝主子!”陳富貴爬起來,重新蹲到賽尚濱腳邊,小心地或回答,“至於想家,哪有不想的,奴才離家的時候,爹娘還囑咐奴才早點兒回去呢。這麽多年過去了,也不知道他二老還在不在。”

“十幾年沒回家了,想家也在情理之中。”賽尚濱閉上了眼睛,感受著洗腳盆裏滾燙的水溫,像是在對陳富貴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要不是那天殺的湖廣鎮四處裹亂,大清早就一統天下,你也早就能回家了。”

這會兒,陳富貴已經能看出來,眼前的這王八蛋應該不是故意在話裏設了陷阱試探自己,而是真的心裏煩躁想找個人說說話。他雖然膽小,腦子卻不失靈光,很快也猜到了賽尚濱是因何事而煩惱。並且以他多年伺候這王八蛋的經驗,他還知道,這會兒如果不接這王八蛋的話茬導致冷場,過後絕對免不了吃瓜落。

無奈之下,陳富貴隻好小心翼翼地陪笑道:“主子可是為了那湖廣鎮即將北上而煩惱?”

“天殺的湖廣鎮,不服王化,對抗大清一統天下,怎能不讓人心煩?”賽尚濱說完又看向陳富貴,“怎麽,你這狗奴才還有法子讓人不煩嗎?”

“奴才竊以為,主子倒是不必為了這事而過度煩惱。”

“嗯?怎麽說?”

“主子還記得天聰五年的長山之戰嗎?”

賽尚濱瞪開微閉的眼睛,隨即又重新閉上,陷入了回憶。那一仗他當然記得,不僅是當時遼東局勢的重要轉折點,也是他參加的對明軍的第一仗。也就是在那一仗之後,表現出色的他才得以抬旗擺脫了包衣身份的,可謂是他人生的重要轉折點。

“當時,祖大壽被我大金圍困在大淩河城,由張春統率的四萬明國援軍過小淩河直撲大淩河城,在距大淩河城十五裏的長山與我大金兵馬遭遇。”同樣作為那場戰鬥的親曆者,陳富貴也是對之印象深刻,“那統領明朝援軍的監軍道張春也算是個厲害角色,曾在永平等四城之戰中讓我大金兵馬吃了不少苦頭,其本部兵馬也都是由與大金有著血海深仇的民壯整訓而來,士氣高昂,還裝備有大量的火器和戰車,看似氣勢洶洶,可最後不還是被我大金兵馬給打敗了嗎?”

賽尚濱頓時有些入神。十七年了,今天聽陳富貴這麽一說,當年那場戰鬥的一幕幕又如同走馬燈般在他腦海裏不停地變換。

硝煙彌漫,地動山搖;流血漂櫓,山河變色。這就是留在賽尚濱腦海裏最直觀的印象,至今沒有褪色半分。

當時的他,和鑲白旗的其他包衣一樣,推著盾車不斷接近明軍車陣,為後續的甲兵提供掩護。密密麻麻的鉛子從明軍車陣裏射出,拖著尖嘯在他腦袋上空橫飛。前方硝煙彌漫,什麽都看不清楚,可他卻能清楚地看到自己身邊的其他包衣們不停地倒下,血糊糊的殘肢碎肉在硝煙中流了一路。身邊同伴們淒厲的慘叫聲,後方滿洲甲兵主子們的呐喊、喝罵聲,衝擊得他魂飛魄散。不知有多少次,他甚至感到自己已經摸到了死,甚至預感到了己方軍陣全線潰散、明軍從車陣裏衝殺出來砍掉自己腦袋的那一刻。

但最終這一切並沒有發生,鏊戰之後,戰場形勢逆轉。當前方的車陣終於被攻破,明軍全線崩潰的那一刻,賽尚濱才發覺自己的後背和褲襠全都濕了個透,經曆過生死兩重天的他當場就涕淚齊下。

“如今這形勢,和當初的大淩河之戰又是何其地相像?”陳富貴的話把賽尚濱從回憶中拉了回來,“那金聲桓就好比是當年的祖大壽,那龐賊就好比是當年的張春。或許龐賊比張春要強上一點,但我大清如今的國力和軍力也早已遠非當年的大金所能相提並論。當初大金在長山之戰中是如何打敗張春的,如今我軍就能如何打敗龐賊。所以啊,主子您就且把心給放寬。”

賽尚濱沉默了一會兒,臉色終究還是好轉了起來:“你這狗奴才,見識倒也不差,要不是膽子實在太小,也不至於直到前兩年才抬旗。”

陳富貴點頭哈腰地堆笑道:“有多大碗就吃多少飯,奴才知道自己的斤兩,不敢奢望什麽前程。能夠伺候主子就是奴才修來的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