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明,遠處南昌城的輪廓在夜幕中隱約可見。

王樟堂藏身在樹叢裏,靜靜地觀察著山下星羅棋布的清軍營盤。在他身後,是同樣高度戒備的百餘士卒。

自從前天晚上抵達南昌城周邊後,他們便一直藏身在這座山上。或許是因為一路圍殲清軍遊騎的緣故,再者己方人數也不算多,所以他們的行蹤始終沒有被發現。

在這一天多的時間裏,他們仔細地觀察了城外清軍各處營寨的分布情況以及清軍的巡邏規律,就是為今日的行動做準備。

百餘甚至更少的人越過城外數萬大軍的營盤去和城中聯絡,看似不可思議,其實也並非不可能。

古往今來的圍城之戰,為了防止城內守軍偷襲,圍城一方都不會將營盤紮得過於靠近城池,一般十裏之內就已經算比較近。並且,除非兵力上占有壓倒性優勢,也極少能將城池真正圍得水泄不通、連隻鳥都飛不出。通常都是因地紮營、切斷城中守軍獲取補給以及突圍的通道即可。

所以,才會有很多城內守軍在敵軍圍城的情況下仍能與外界相互聯絡並求得援兵的成功例子。比如,東漢末的太史慈出北海請援,唐朝的南霽雲出睢陽求救,都是如此。

但王樟堂今日要做的事無疑難度更大。他的打算是先越過城外清軍營寨將消息送至城內,然後再沿返回,或者說是殺回。

尋常人聽到這個打算,首先的反應肯定是瘋子才會這麽做。

越過城外敵軍營寨靠近城池,隻要小心一點,並非太難。但之後卻還要沿原路突圍?那時候敵軍肯定已經被驚動,就算一時來不及調集重兵圍剿,可城外好幾萬人都是鬧著玩的嗎?

“老張,你們都想好了嗎?真的願意跟我這麽幹?這一去,能不能回得來都不知道了。”王樟堂扭頭對身邊的副手、飛虎營把總張有田問道。

此去九死一生,絕非虛言。更穩妥的方案不是沒有,但效果上肯定會大打折扣,斷不是王樟堂想要的。至於生死,他早已沒放在眼裏,能夠效仿古時的趙子龍等勇將幾進幾出敵陣,能夠像自己老家的那些戚家軍前輩一樣堂堂正正地浴血沙場,他已心滿意足、別無他求。

隻是,對眼前的這百餘官牟士卒,這些與他朝夕相處的手足兄弟,他卻心有不忍。他可以不顧自己的命,卻實在難以忽視這些弟兄們的命。

“老王你這是怎麽了?這麽點屁事都能問上一百回。”臉上疤痕縱橫交錯的張有田嗤笑了一聲,“難道就你他娘的不怕死,咱們這百多號人都是褲襠裏沒卵的貨?你想好了該怎麽辦,咱們跟著辦就是了,就是去見閻王不也有你小子打頭陣嗎?”

要是放在往常,以王樟堂的性子早就和張有田罵開了,甚至都打起來了,但今日……看看張有田,再看看周圍的兄弟們,他卻感到喉頭一陣發堵,歎了口氣,朝張有田肩上擂了一拳:“下輩子還做兄弟!”

…………

南昌城頭,金聲桓躺在城樓裏輾轉反側。

清軍圍城已有兩月,其間大小戰不下數十。要不是全軍將士都自知已毫無退路、拚死血戰,有好幾次都險些城池告破。

如今,他和王得仁以及軍中的各位主要將領都搬到了城樓上吃住。身為主帥,親力親為也不過如此了。

可如今這形勢……

軍中將士的傷亡一天天地增加,士氣一天天地低落。

軍中存糧已僅剩月餘之用,雖然暫時還沒到斷頓的地步,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一天也總會到來。

昨日,他已下令強征城中所有存糧,統一分配,優先供給軍中將士。這一舉措弄得城內怨聲載道,但也沒有其他的辦法。況且,用了這個辦法又能堅持多久也不得而知。

唯一的解決之道,也隻有援軍早日到來,盡快解了這南昌之圍,城裏的這上上下下才能真正有一條活路。

可如今的援軍又在哪裏?

最近這段日子,金聲桓幾乎每天都會做噩夢,夢見清軍攻破了南昌,自己被剖腹挖心。全城的將士、百姓和自己的全家也都慘遭屠戮。

每一次,他都會被噩夢裏那無邊無際的血海所驚醒。

難道大明真的氣數已盡?滿清的江山真的是得天神授?

想了大半夜,也不知什麽時候才迷迷糊糊睡著。又不知睡了多久,突然被外麵的一陣**吵醒。

“外邊怎麽了?”金聲桓這段日子一直是不解衣甲、枕戈而眠,此刻更是睡意全無,爬起來便衝著外麵喝問了一聲。問完也不等親兵回答,抓起兵器便衝了出去。

天色已蒙蒙亮,城下有人在喊:“請金軍門出來說話!”

金聲桓定睛一看,隻見城下停著一支騎兵,人數約在百餘,看那旗幟,似乎是……湖廣鎮。

他愣了一下,頓時百感交集,強壓住內心的激動大聲回答道:“金某在此!敢問壯士可是定武侯的部下?”

城下騎兵中領頭的一人在馬上拱了拱手:“見過金軍門!湖廣鎮飛虎營副千總王樟堂,受龐帥之命前來報訊!十萬援軍已至吉安!待拿下劉武元之狗頭,便可揮軍北來解南昌之圍!南昌、吉安,相距不過數百裏,還請金軍門以及城中軍民勿要驚慌,守好城池,坐等譚泰、何洛會人頭落地即可!另有區區薄禮,不成敬意,還望金軍門笑納!”

說完,其身後眾騎散開隊形,在城下策馬來回逡巡。每過一騎,便有一物被擲下。

金聲桓以及城上的將牟士卒全都看得分明,那是一顆顆人頭和頭盔、旗幟等物。

看那人頭,有百數之多,光禿禿的腦門,拖著辮子。

看那頭盔、旗幟等物,有相當一部分是滿洲兵甚至白甲兵所專有的。

如果說那領頭的騎士剛才那番豪言壯語隻是振奮人心的話,那麽此刻被擲在城下的東西就無疑更令城頭的將牟士卒安心。

“好!”有人帶頭,城上的士卒開始歡呼呐喊,由少及眾,最後竟形成一片歡呼的海洋。

被圍多日,也被清軍壓著打了多日,城中將士的士氣之沮喪、情緒之壓抑可想而知。今日有了這麽個突破口,他們怎能不盡情宣泄?

遠處,清軍的營盤中也開始有了反應。一隊隊騎兵從營寨裏駛出,慢慢地匯集,似乎很快就要過來將這支不知天高地厚的明軍騎兵剿殺幹淨。

金聲桓趕緊道:“多謝各位壯士前來報訊、壯我士氣!現在韃子將至,還請各位快快進城!”

由於清軍圍城,各處城門均已封死,但為了方便信使人等進出,城頭一直備的有軟梯。金聲桓說完便要讓士卒放下軟梯。

但城下那位湖廣鎮副千總王樟堂卻是笑著拱了拱手:“哈哈哈,多謝金軍門好意!我等還要盡早回去複命,就不叨擾了!韃子再多,也不過畜生爾,隻有畜生怕人,哪有人怕畜生的道理!好了,金軍門,保重!後會有期!”

說完,百餘騎竟是頭也不回,整好隊形便沿著來路飛奔而去。

在他們前方,大批清軍騎兵已經在整隊,越來越多。而他們卻是毫無畏懼,一路呼喝狂笑著,用各種字眼盡情地問候著野豬皮一家。

金聲桓看得呆住了,城頭所有目擊了這一幕的將牟士卒也都呆住了。

區區百餘騎,一路北來,殺敵過百,何等的剽悍!

視城外數萬韃子為無物,大搖大擺直抵城下,何等的豪邁!

“韃子再多,不過畜生爾”,何等的熱血!

大丈夫當如此爾!

城頭金聲桓軍的將士們心頭的豪情熱血就在那一刹那被點燃。

他們也曾窩囊,也曾走了不少歪路、作了不少惡。但沒人生來就願意窩囊懦弱,沒人生來就願意為惡,每人的心中都有著那麽一個英雄夢,每個人的內心深處也都不缺英雄的熱血豪情,缺的隻是一個足以點燃這份熱血豪情的契機。

所幸的是,他們今天得到了。

“萬勝!萬勝!!萬勝!!!……”城頭陣陣洶湧的聲浪直上雲霄,在為那一往無前的百餘勇士助威,也似乎要將擋在眼前的一切全都吞沒。

金聲桓心頭震動,喃喃自語:“有什麽樣的將帥就什麽樣的兵,龐瘋子,龐瘋子,可真他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