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昆明 上

十月晚秋,遲遲未能入睡的不止龐嶽等人。

昆明平東王府,深處的一間屋舍燈光依舊,孫可望負手窗前,目光猶如夜空中茫茫星漢一般深邃、遼遠,任由一樁樁往事在自己的腦海中浮現,或一閃而過,或停駐良久、宛如昨日。

他本名孫可旺,早年投身西營,被八大王張獻忠收為義子,改為張姓。義兄弟共四個,他為最長,以下還有李定國、艾能奇、劉文秀三位義弟。兄弟四人跟在義父張獻忠麾下常年征戰,經曆過的慘烈拚殺、見過的屍山血海不計其數。而在這一係列血腥殘忍的殺伐、淘汰中,他和三位義弟也很快成長起來,成為了張獻忠的左膀右臂,可以獨當一麵的將才。

那些年的經曆是孫可望永遠都不能忘卻的,西營和各路官軍你來我往、互有勝負。有時候是西營擊敗了官軍、斬將奪旗,有時候是官軍像攆兔子一樣追著西營一路狂奔,路上死屍相枕、流血漂櫓。總之,殺戮是永遠的主題,任何人過這種日子過久了,哪怕睡覺都是睜著一隻眼睛。

張獻忠曾率西營接受過明廷的招降,但很快又重新起事。也有幾次,西營被官軍追剿得陷入絕境,人馬折損大半。不過由於朝廷腐敗、四處民不聊生的緣故,張獻忠每次脫離險境後振臂一呼,又能迅速將隊伍補充滿員。

雙方打打停停、你追我趕、四處拉鋸,西營屢遭重創、最初起事的老弟兄十不存一。卻又曾掘了大明皇帝的祖墳,捕殺了眾多的各地皇親宗室。包括追剿西營最積極的大學士楊嗣昌在死後也沒能逃脫報複。細細算來,誰也沒有占到便宜。

這種日子一直持續到崇禎十六年,張獻忠於襄陽正式建號稱王,建立大西政權,隨後揮軍入川、屢敗官軍,逐漸控製四川大部,並於崇禎十七年十一一月在成都稱帝、建國號大西、改元大順。其時,崇禎帝早已自縊煤山。明廷的中央統治土崩瓦解,散落各地的明軍和地方政府失去了主心骨,對西軍的威脅降到了最低。

那段時期,孫可望總算鬆了一口氣,四處征戰、顛沛流離多年終於站穩了腳跟。他甚至已經想到了之後大西東進中原、與李自成等群雄爭奪天下的宏偉藍圖。

可惜天不遂人願,沒過多久,清軍攻占了陝西。李自成徹底失去了最後的根據地,北地諸省很快歸入滿清之下。

去年年初,清廷委派肅親王豪格為靖遠大將軍,與吳三桂等統率軍征討四川,由北而南向大西軍撲來。與此同時,明大學士王應熊、川陝總督樊一蘅亦督率川東、黔西明軍由東而西進攻。連克敘州、重慶等地,進逼成都。陷入兩麵夾擊的張獻忠迫不得已,擊退了明軍的一次大規模攻勢之後,放棄成都率軍北上全力對付南下的清軍,最終卻於十一月在西充前線被清軍暗箭射中身亡。

義父張獻忠死後。孫可望接過了大西軍的領導之責,收攏敗軍轉入貴州。隨後又與義弟李定國等人誅殺了製肘大軍行動的宰相汪兆齡一係,盡收大權,並均改回原姓,實行了四將軍執事體製,而身為長兄又讀書識字的孫可望自然處在了首位。

掌握了大權的孫可望一麵享受著權力帶來的快感,一麵殫盡竭慮地尋求出路,革新體製、鼓舞軍心士氣,修養元氣的同時等待著轉機的出現。今年年初,孫可望摸清了雲南的虛實,與三位義弟商量過後,決定借沙定洲叛亂、明軍自顧不暇之機率軍進入雲南。

今年三月,大西軍打著為沐氏複仇的旗號正式進入雲南,一路勢如破竹,痛擊沙定洲叛軍如屠豬羊,四月占領昆明,同時兵分多路,一邊繼續追剿沙定洲叛軍,一邊攻打不肯投降的明軍。時日不長,便有捷報頻傳。

沙定洲奪位不正,其部兵馬自然人心盡失,一路敗北毫無還手之力,比落水之狗有過之而無不及。而大明方麵,則由於沐家世代鎮守雲南、威望非同尋常,各地軍民士紳皆服從之,大西軍若僅用武力恐難以徹底解決問題。

八月,考慮到當前形勢,為收取境內各地的大明士紳官兵之心、盡快穩定局麵。孫可望決定與金滄兵備道楊畏之等明政府官員談判後達成協議,取消大西國號,改用幹支紀年,換得楊畏之等人歸附。九月,又讓四弟劉文秀率軍進抵永昌府,以“共扶明後,恢複江山”為條件與沐天波達成協議,爭取到沐天波歸降。

到上月底,除了阿迷州、蒙自一帶仍在沙定洲手中,雲南全省幾乎都納入了大西軍的實際控製之下。領導體製依舊為四將軍共同執事,孫可望稱平東王、李定國稱安西王、艾能奇稱定北王、劉文秀稱撫南王。

雖然在名義上四兄弟地位大致相當,但由於孫可望最為年長、學問最多,率軍成功收取雲南也使得其個人威望水漲船高、達到了一個頂峰,因此自然而然地成為了公認的盟主,主持起了全滇的軍政重務。

執掌大權的孫可望也逐漸表現出自己的治軍理政才能。政務上改革大明舊製、懲治貪汙腐敗;經濟上改變張獻忠時期的過激政策,收取原大明各衛所軍田以及部分民田,設立營莊、實行軍屯製,放棄對地主士紳的無條件抄掠,改為減少田租數額,減輕農民負擔。保護民間各類自由貿易,發行銅錢,加強對鹽業的控製等等;軍事上整肅軍紀、加強軍隊訓練、改善軍需供應;同時注重與地主士紳與各地歸降土司的團結,保護宗教設施,整頓地方治安。

條新政推行下去,雖然由於時日尚短、成效還不明顯。卻也是好評如潮。孫可望相信,隻要假以時日。整個雲南必將呈現嶄新之局麵。

坐擁一省之地,執掌十萬精兵,一聲令下千萬人為之赴死,此時的孫可望不可謂不意氣風發,之前長期壓抑胸中的陰霾一掃而空,撥開烏雲見晴日,酣暢淋漓。

但他也並非忘記居安思危一說,時時刻刻都在關注著雲南乃至天下的局勢變化。

外界的局勢自不必說。風雲變幻,難以預測。如今,滿清占據整個長江以北、包括長江以南的浙江、福建等地,大有席卷天下之勢。而今年年初,已經退至湖廣南部的南明隆武朝廷也卻擊退了清軍的一次大規模南征,隨後又克複兩廣,隱約有複興之態。接下來。這天下大勢又會如何發展,雲南又會受到何種影響?誰也說不好。

並且,僅雲南一地,實際局勢也並非表麵上一樣風平浪靜。孫可望心中很清楚,原大明官紳雖表麵上歸附,暗地裏卻依然無時無刻不在想著聯係衡州的隆武朝廷。各地土司雖俯首恭順、暗地裏又豈會沒有另外的盤算?哪怕是自己的三位義弟,也都各有部屬和勢力,雖然眼下聽從自己這個大哥的,可以後的事誰又能保證?

各方麵的情況林林總總,盤桓心頭。孫可望不敢有絲毫懈怠,也無時無刻不在思考著破局之法。

“大王?”侍衛隊長的聲音在一旁響起。

“嗯?”孫可望從沉思中回到了現實。

“二殿下已經來了。”

“哦。二弟來了,請他進來吧。”

“遵命。”

不多時,侍衛隊長頗為恭敬地將一位身著便服的青年領了進來。

隻見進來的這名青年男子年約二十七八,身長八尺有餘、眉目修闊、臉型棱角分明,雖是僅著便服且麵相溫和,猶如書生模樣,卻自有一股隱約的威勢。

這位便是孫可望的義弟、安西王李定國,其人能征善戰,且性情仁厚、待人謙恭有禮,素有小柴王、小尉遲之稱。

幾個月前,李定國曾率軍在臨安府殲滅沙定洲叛軍主力,逼近沙定洲老巢阿迷州。正待乘勝追擊、畢其功於一役之時,無奈原大明昆陽知州冷陽春和晉寧舉人段伯美起兵攻擊大西軍後方。李定國隻得撤軍回師,先行平定了冷、段二人的起事,近來一直在昆明協助孫可望處理軍政事務,同時也在準備著對沙定洲殘軍的再次征討。

“大哥。”

“二弟不必如此多禮,坐吧。為兄深夜派人前去,一定是打擾二弟休息了吧?”孫可望笑吟吟地道,臉上盡是兄長式的淳樸、關切。

而實際上,孫可望與李定國的關係一直不是太好,遠沒有達到親密無間的地步。張獻忠還在的時候就不用說了,妒賢嫉能的孫可望沒少在義父麵前給自己的這位義弟上眼藥、敲邊鼓,各種陰損的招數不知道使過多少。

張獻忠死後,孫可望接過了大西軍的主要領導權,或許是因為地位的提升,他善妒的特點以及相應做法不再像之前表現得那麽露骨、急切,明麵裏也逐漸有了身為長兄的心胸和氣度。再兼之外部有共同的敵人存在,他也確實需要李定國這樣的得力人才支持,因此兩人的關係改善了不少。

可改善歸改善,孫可望對義弟李定國的提防乃至暗中排擠、打壓一直沒有斷過。李定國並非愚鈍之人,自然也看得出,隻是他萬事都以大局為重,隻要自己的這位好大哥做得不是太過分,他也就當不知道。

如此一來,至少在不知內情的外人麵前,二人的關係是情同手足、親密無間的。

“大哥有事隨時都可以吩咐,兄弟之間又何需如此見外?”李定國笑道,“其實,近來軍中事務繁多,小弟今晚本也未曾入睡,談不上打擾一說。”

“哦,這就好!”孫可望笑著點點頭,“若無要緊大事,為兄也是不願打擾二弟的。隻是此事實在關係重大,不得不盡快找個人商量。”

“何事?還請大哥明言。”

“大明皇帝的使者已經抵達昆明,此刻正在驛館下榻。”。)